外公,我称他为爷爷,是个老烟枪,身上的烟味是我对他的深刻记忆之一。
爷爷到底有多高,我不是很清楚,因为他是个驼子,但从我妈妈一米七五的身高来揣测,他应该不矮。想起爷爷,便最先想起他佝着腰背吸烟的身影,透过跟他头发一个颜色缕缕飘散的烟气,你还会看到他布满烟渍的牙齿,微微闭合的双眼。烟龄久远,食指和中指夹香烟的部位呈黄褐色,十分抢眼,像被涂了颜色的岁月。冬日里,爷爷最喜欢穿藏青色的棉衣,点点灰色烟灰和小小的窟窿便成了擦不尽、补不完的点缀,每每在两米开外,便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味。
我还很小的时候,爷爷抽自己卷制的烟,俗称“白纸包”。卷烟用材很简单,自己种植然后晒干的烟叶,廉价的白纸,一把裁纸的刀以及面粉加水搅和而成的浆糊。晾晒烟叶很讲究,不能晒得太焦,否则易碎成屑,不好卷;也不能太润,要不然香味出不来。等到闻起来有一股秋天味道的时候便成了,所以小时候我对烟味是不讨厌的,甚至有点喜欢。
爷爷喜欢在有阳光的中午时分,搬一张小桌子到院子里,在攲斜老榕树下,开始他的卷烟工程。
卷烟的第一步便是制作烟丝,记忆中爷爷好像是有一把专门切烟叶的小铡刀,把烟叶切成细细的条状,极匀称。簸箕里簇拥着的淡褐色烟丝蓬松缠连,香味在阳光的激发下更甚。接着,便是准备卷烟用的白纸,极薄的纸会被裁成一个个边长五六厘米左右的长方形。爷爷裁纸也是极讲究的。他是将一沓纸放在一块裁的,我没有见过爷爷用什么工具量长度,似乎他的眼睛就是尺,“刺啦刺啦”,当屡屡碎屑在阳光中迅速集结的时候,长腰腰的纸便温顺地层层叠起。浆糊的制作看起来简单粗暴。一只豁口的碗,一把面粉,注些许开水,用筷子大力搅拌,直至黏糊无颗粒状。但这也是技术活:太稠,不容易涂抹;不能有颗粒,否则封口处凸凹不平,漏出烟丝,也不好看。
准备工作做完,便开始卷烟了。摊开一张纸,下半部分卷个弧度,捏上些许烟丝放其间,卷成圆柱状,然后浆糊粘贴封口。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便制成了,利索到从不需要减掉蔓出来的烟丝,也从不会有空头的可能。卷烟的间隙,爷爷会坐下来抽一支,顺便把已卷好的烟码整齐装好。爷爷一天至少要抽20支,所以,每次都会卷上几百支,够他自己用上一段时间。在卷烟过程中,我的参与度几乎为零,只是坐在小板凳上,玩玩榕树花,或是悄悄凑过去,迅速搅拌一下浆糊,或是有搭没一搭地跟爷爷唠几句。可后来很多年,我都想到那样的日子,像榕树花悠然飘下的日子,有时甚至怀疑这样的日子真有过吗?
后来,周围有的人抽起了过滤嘴香烟,用食指和拇指夹着过滤嘴,用中指轻弹烟灰,看着很烧包的样子,可爷爷还是坚持自己卷烟,说是抽起来带劲又实惠。再后来,不让种烟叶了,也就没办法再卷烟了。爷爷于是开始买烟抽,按说那么讲究的他,对烟的品种一定会很挑剔,事实则是最廉价的便是最好的,这可能是爷爷心目中最高级的讲究。
爷爷抽了一辈子的烟,晚年得了阿兹海默症,稍不注意,冰箱里的生食都可以拿来吃,但依然知道要抽烟。临终前的几个小时,他还笑着问我能不能吸根烟。看着他渴望的眼神,我是真想满足他的愿望,但母亲说,他躺着不能抽烟,防止呛着,也不安全。于是只能作罢。
现在想来,着实后悔,当时就该让他抽上一支,哪怕是一口,也好过带着遗憾走。后来每次去给爷爷扫墓,我们都会带上一包烟,放在他的坟前。
说来也奇怪,自从爷爷走了之后,我就闻不了烟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