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春天,是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第一抹融化的积雪开始的,那时茫茫大地仍浸浴在冬日的睡梦中。
惊蛰,正午的暖阳漫溢氤氲,铺陈一片吉瑞祥和之气。风不再寒凉,坚硬的冰雪经不住季节的诱惑,渐渐瓦解认怂,在滴滴答答中,一点点变得瘫软无力,缓缓渗入冰冷无际的沙漠戈壁,春水四溢,洇湿一片又一片干涸的期待。
冰雪隐匿下的准噶尔盆地,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秘密,开始从向阳处慢慢爬出来,酝酿迎接春天的表情。一切都在不言中,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春雷的鸣奏,没有花开的声音,春天第一粒嫩芽在积久的雪下悄然孕育、萌发。
冬牧场(冬窝子)猫了一个冬天的牧民和牛羊,迎来了接羔育幼的旺季。此时乍暖还寒,昼夜温差大,对生产母畜和畜仔来讲,都无疑是严峻的生死关口。为了确保圈舍干燥保暖、不透风漏水,牧民们早早就开始了维修、消毒工作,将圈舍分隔成若干大小不同的产羔圈和母子栏,以便将产期强弱不同的大小畜分开管理。牲畜是牧民的生产资料,也是牧民的生活资料,更是牧民的命根子。到了接羔育幼高峰,接羔、助产、消毒、防疫、哺乳、补料、保暖,牧民须样样昼夜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3月22日前后,是农历二十四节气的春分,也是哈萨克、柯尔克孜、乌孜别克、塔塔尔、塔吉克等民族一年一度的纳吾热孜节。“纳吾热孜”意为:辞旧迎新、元旦日,也可以理解为新年的第一天。冰雪消融,草木返青,牲畜产羔,以游牧为主的哈萨克族对纳吾热孜节尤为重视。大家自发将家里冬宰剩下的风干肉汇集起来,全村用一个偌大的铁锅来煮肉。同时,用水、盐、肉汤,与小麦、大米、塔尔米、奶疙瘩、奶子、酸奶、面粉等至少7种食材熬煮纳吾热孜阔解(粥)。男女老少身着盛装,一边品尝风干肉、纳吾热孜阔解,一边载歌载舞,参与叼羊、摔跤、黑走马、阿肯弹唱等文体活动,欢庆新年新生活的开始,祝福祈求家人邻居平安快乐,牲畜膘肥体壮快快繁殖。工作三十多年,我多次受邀与哈萨克族朋友一起欢度纳吾热孜节,对纳吾热孜阔解情有独钟,每次都要喝好几大碗,才肯罢口。
在哈萨克族三大节日中,古尔邦节和肉孜节(开斋节)都是宗教节日,只有纳吾热孜节是节气性节日。这是因为哈萨克族在信仰萨满教时期,按旧历十二地支纪年,并把农历春分这一天作为元旦,与汉族十二生肖动物命名的纪年方式相同。从历史文化视角来看,纳吾热孜节和春分的相逢相遇,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生动反映了各民族在历史文化发展的长河中,相互交往、交流、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创造了中华民族辉煌灿烂、独具特色的民族精神标识。
进入4月以后,阿尔泰山的喀纳斯、红山嘴、那仁等中远山朝阳的坡地和平原上,在白天消融夜晚成冰的世界里,冰凌花在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中煎熬着,不断地酝酿、生根和发芽,直至在冰、雪、水的混合状态下长出嫩绿色的叶子。随后,在料峭的春风里,一夜之间突然开放了。金黄色的六瓣花朵层层叠叠,漫山遍野、摇曳生姿、寂寞无主。就这样,亿万年以来,在这片寥远无边、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冰凌花始终是春天第一位当之无愧的主人和使者。
4月中下旬,阿勒泰城市乡村才会有点生机盎然的意思。近处山坡、田野、戈壁滩积了一个冬天的冰雪业已化尽,小草、蒲公英、曲曲菜伴随着冰雪的消融和滋养,迫不及待地钻出了地面。田边地头、公园里的桦树、杨树开始抽出毛绒绒的嫩叶,樟子松、云杉这些四季常青的乔木也长出了新芽。风和日丽,随处可以见到爱美、讲究养生的城里人,骑车的、开车的,穿得花红柳绿、闲情逸致,恣歌携手、千娇百媚,像是挖野菜尝鲜,也像是踏青游春,更像是春心春情春意荡漾,自我放飞。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粮。田野里,拖拉机、播种机日夜轰鸣、来回穿梭,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兄弟,趁着气温回暖快、土壤墒情好,开始进入备耕春耕大忙季节。
5月初,是阿勒泰春天高光和自我告别的时刻。处处生机勃发、青葱翠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布谷鸟也秀起了嘹亮的嗓音。中山和后山一带,在冰凌花招摇过市的引领下,蒲公英、金莲花、野罂粟…,你方唱罢我登场,以星火燎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趟似的一拨接一拨开满整个草原,占领阿勒泰不同时段的春天,黄的、紫的、白的、红的,一茬接一茬,一直开到天涯日落处。她们生在深山长在深山,只有风打草地上吹过,只有猎鹰从天空划过。花开花谢,每一朵花都一样不拉、一个程序不少地,炫耀展示自己短暂而风姿绰约的人生。
鲜花进了牛嘴里。待到6月底,夏季牛羊转场上山,这些天生尤物就成了打此经过牲畜们的口腹之欲,几乎没有一朵可以例外。痛哉惜哉!此间,我想起了金陵十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