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好天气,就有好心情,可对葛大爷来说,并非如此。距第二次骨髓移植手术的期限越来越近,手术费却还差一大截,儿子儿媳妇在南方拼命挣钱,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跑美团。虽有两份收入,但相对于高昂的手术费,仍然是杯水车薪。
儿子急,葛大爷老两口也急,如果错过最佳移植期,医生也回天无力了。以前,遇到困难,可以偷偷卖血,现在严打血霸,断了卖血的门路。他有些不甘心,跑到大门外打电话给老金:“老金啊!我想打听打听,还有办法卖血吗?”
听此言,老金心里一沉,压低了声音说:“可别乱说话,现在谁还敢!要抓人的!”
“你门路广,看看别的地儿有没办法嘛,总不能看着俺孙子等死啊!”
“没有,真没有办法,就是去北京,去上海,也不敢干了。”
“我这房子你要不要,要的话卖给你,刚建了三年。”
“不要不要,村里哪一家的房子都住不完,谁买你的房子干啥!”
葛大爷挂了电话,一脸沮丧,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这真不叫人活了,卖血都是自愿的,政府为什么要管!把最后的路子堵死了,老百姓只能等死!”
他怏怏地回到院子,老伴儿扶着欣儿从屋里出来。欣儿仰着头,指着二楼的窗台说:“奶奶,你看,那儿有两只麻雀。”
奶奶抬起头,揉了揉眼:“哪里啊?”
“二楼阳台上,斑鸠窝旁边。”
“哦哦,麻雀多的是,这几年又多了起来。”
欣儿对这个发现感到很兴奋,看着鸟雀们自由自在的身影,突然又有些忧伤。自从患病,他从没有真正自由自在地生活过,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家里,偶尔走动一下,也是小心翼翼的,稍吹冷风就会感冒。身体很虚弱,站的时间长一点,便会大汗淋漓。羡慕麻雀之余,他突然想到一个词:鸠占鹊巢。便问道:“奶奶,奶奶,窗台上是不是老斑鸠占了麻雀的窝呀?”
“啊,是吗?我看看。”
说完,葛大娘仰着头仔细看了看,摸了摸欣儿的头,回答道:“哪是麻雀窝,是老斑鸠的窝,麻雀都是在柴垛里、墙缝儿里打窝,它不会在外面打窝。”
欣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可他还是心存疑问。干脆回屋,打开手机一搜,才知道“鸠占鹊巢”里的“鸠”不是斑鸠,而是杜鹃,就是布谷鸟。“鹊巢”也不是麻雀的巢,而是喜鹊的巢。它恍然大悟,又高兴起来,悄悄爬上二楼,小心翼翼地走到窗户前。两只麻雀见有人来,“扑棱”一下飞走了。
失望之余,欣儿端着半瓢小麦,轻轻地放到窗台上,希望能吸引麻雀回来。等了半天,也不见麻雀的身影。可他不灰心,坐在椅子上等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突然,窗外传来两声“咕咕咕”的鸟叫,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只斑鸠落在窗台上,晃着身子走到鸟窝前,“咕咕咕”地叫,鸟窝里立刻有一只斑鸠伸出头来,“咕咕咕”地响应。欣儿大喜。半个月来,他居然没发现斑鸠已经开始抱窝,看来,不久之后便会有一窝小斑鸠出生。
窝里的斑鸠跳出来,跟刚归来的那只一起,围着水瓢吃麦子,不时警惕地四处看看。
欣儿兴奋不已,却又不敢动,坐在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时间一长,他开始有些体力不支,站起来扶着墙壁下楼。刚走到一楼楼梯口,一不小心便摔倒了,“咚”一声,头撞在门上。
葛大娘听到响声,赶紧跑过来,把他扶起来,搀扶到屋里睡下。看到他头上鼓起的包,心疼得直掉眼泪。欣儿没有哭,他已经习惯了摔跤,一年最少要摔十次八次,比起病魔对身体的侵蚀,摔跤的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葛大爷从外面回来,把自行车放好,刚到堂屋就喊上了:“中了,中了,这下有门儿了。”
葛大娘正在抹眼泪,见他如此兴奋,忙从欣儿屋里出来,问道:“啥有门儿啦?瞧你那高兴样儿!”
葛大爷一屁股坐下来,抓起水杯“咕咚咕咚”一阵牛饮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葛大娘。葛大娘接过资料,放到桌子上:“你给我看啥?我又不识一个钱的字。”
“我告诉你哈,前几天说的那个大病救助,支书给咱跑下来了。”
“啊!那太好了,咱欣儿有救了。”
“不过,只是人家接了申请,还有很多手续要办,估计没那么快。”葛大爷朝屋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不知咱娃能不能熬得住。”
尽管离拿到救助款还很遥远,葛大娘仍兴奋不已,激动地擦着眼泪,进房间告诉欣儿。欣儿不知道啥叫大病救助,但知道骨髓移植有希望了,也很开心,忘记了摔跤的疼痛。
4
谷雨过后,天气热起来,欣儿病情突然恶化,住院期间,身体虚弱得已经很少下床。
身体稍有恢复,葛大爷便迫不及待地带出院。欣儿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二楼看斑鸠。葛大爷劝也无用,只好搀扶着他,慢慢上楼。
把欣儿扶上楼,葛大爷又出去了,他要去村委会去闹,闹什么呢?他也不清楚,欣儿的情况不符合政策规定,新情况需要报省里批,肯定不是三两天的事儿,闹村委会也没用。但是他还是去闹,要他坐家里等死,他于心不甘。或许,闹得干部都烦了,会办得快些,也好早点拿到钱,欣儿活命的保障也就大一点。一直令他寝食难安的是,不知道救助款和死亡哪一个先来。
葛大爷心事沉沉地出去了,欣儿全神贯注地跟鸟儿玩。窗台的斑鸠窝里,两只雏鸟已经羽翼丰满,时不时跳出巢穴,在窗台上练习走动。一阵风吹过,槐花瓣儿飘落到窗台上,小斑鸠吓得赶快跳进窝里。
欣儿抓来一把小麦,小心翼翼地凑近窗台,把手伸出窗户。老斑鸠警惕地闪开,歪着头盯着欣儿手里的小麦。片刻之后,见欣儿没有恶意,便慢慢踱着步,靠近欣儿的手,试着啄一粒麦子,又仰起头看看欣儿。欣儿忍住痒,不敢动弹。斑鸠见无动静,更加大胆,接二连三地吃麦子,嘴里还“咕咕咕”地叫着。巢穴里的小斑鸠听到叫声,争先恐后地出来吃食。欣儿实在痒得难受,抖了一下手,惊得斑鸠们四散开来。欣儿干脆把麦子撒到窗台上,静静地看它们吃,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屋里上灯的时候,葛大爷才回来。一进屋,他便抓起桌子上的茶杯,把剩茶水一口气喝完。听到响声,葛大娘从厨房走过来,搓着手问道:“咋样儿?有着落不?”
“唉!早着呢!不过,我今天跟他们去县里了,县里答应帮咱专门往省里跑一趟,我看希望还是很大的。”
“噢!那就好,那就好!”
“今儿个娃咋样儿?精神还好吧?”
“嗯,还不赖,自己在楼上跟老斑鸠玩了半天,把他弄进屋里睡下了。”
葛大爷“嗯”了一声,感觉身上有点冷,去里屋取了外套披上,压低声音对葛大娘说:“咱这房子我找买家了。”
葛大娘心里一惊,急切地问:“谁?”
“你不认识,咱村儿里西头虎头的外甥儿。他出十二万。”
“这宅子不是不能过户吗?”
“人家不在乎,他说找律师公证。也是在帮咱嘛!”
葛大娘“哦”了一声,又问道:“跟三娃通电话了吗?”
“说了,前几天都跟他说了,他同意卖,欣儿妈也同意了。只是都担心咱住哪儿。”
“不怕,咱搬到闺女家去住。”
“那哪行!虽说她们房子宽敞,可跟公公婆婆住一起,也不方便。三五天可以,不是个长久法儿。”
“瘸子家的老房子不是空着吗?找他说说,先借过来住,咱多少给他几个钱儿。”
“这是个办法,我明儿个就去找他说说。”
两个人正说着,欣儿在房间里喊奶奶。葛大娘不敢怠慢,赶忙进屋去看:“来了来了,欣儿咋啦?”
欣儿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艰难地喊着:“奶奶,我好冷!”
葛大娘一听,知道欣儿又发烧了,摸摸欣儿的额头,热得烫手。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念叨着:“出院时医生不是说药物反应期过去了吗?这咋还发烧啊!”
欣儿头疼,胃里也难受,转过头来问:“奶奶,妈妈啥时候回来呀?我想妈妈了。”
“快了快了。”
“每次都说快了,可是我都半年没见她了。我生着病,她怎么不回来看我呀?”
葛大娘心里一阵难受,儿媳妇走的时候,哭成了泪人,交代她好好照顾欣儿,她挣够手术费就回来。但是,葛大娘心里清楚,靠儿子儿媳妇的工资,要挣够那个天文数字,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他们只是在尽力而已。
葛大爷拿了热毛巾,敷在欣儿的额头上,从欣儿腋窝里取出体温计一看,三十九度高烧!他觉得如此下去太危险,便让葛大娘收拾一下,连夜送儿子去医院。
5
芒种忙,三两场。芒种过后,田里的麦子都收得七七八八,剩下几户,大都是因为种得晚,或者是晚熟品种。只有葛大爷家的麦子熟得炸开了。在医院期间,县里的农机服务队到村里收麦,村支书打电话给他,他没时间回去,也不想花钱。
欣儿一出院,葛大爷跟老伴第一时间跑去田里割麦,麦子已经熟透,抖一下,麦粒儿就能蹦出来。老两口虽是种地老手,但毕竟年事已高,花了一个下午,一亩地都没割完。葛大爷站在白花花的麦田里,捶着腰发愁。
太阳落下去,天暗下来。最后一缕晚霞,渐渐消失在天际。“突突突”,驶来一辆摩托车,在葛大爷的田头停下。支书跳下车,朝田里喊话:“葛大爷!葛大爷!”
“支书啊,你咋来了?”
“葛大爷,你们赶紧收工吧,靠您俩这老骨头,几天也割不完四亩地,明天我叫一辆小型收割机来帮你收割。”
葛大爷没出声,支书知道他怕花钱,赶紧补上一句:“放心吧,钱我先帮你垫上,等以后有钱了再还我,没钱就算了。赶紧,赶紧收工,天黑了看不见路,万一有个磕磕碰碰的,那就麻烦大了。”
说完,支书又“嘟嘟嘟”地骑车走了,葛大爷叹了一声,回头看看一望无际的麦田,摇摇头,跟老伴儿收了工。
刚回到家里,就听到欣儿喊奶奶,俩人忍住疲劳,面带微笑走到欣儿的床前:“欣儿,咋啦?”
“奶奶,我想喝水。”
葛大爷把水递给欣儿,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慰道:“今天欣儿脸色不错。等会儿让奶奶给你炖鸡蛋羹吃。”
欣儿坐起来,喝了水,感觉很疲乏,又躺下了。突然又想起二楼的斑鸠,便问奶奶:“奶奶,这几天没见老斑鸠,它们都还在吗?”
“在!在!下午你爷爷下地干活前还上去看了,两只小斑鸠都出窝了,但是飞不太远,晚上都回来睡觉。”
“奶奶,你要帮我看好他们,告诉爷爷,千万别打。”
葛大娘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又帮他掖了掖被子,才去做饭。
葛大爷坐在院子里,接连抽了两支烟。皎洁的月光洒下来,院子里一片亮白,大门口的苦楝树枝叶稀疏,月光从细碎的叶子间流泻下来,地上像铺了一层碎花织锦。
抽完烟,他望了望二楼窗台,回屋找出手电筒,又找了一个袋子,上楼去抓斑鸠。还没走到二楼,葛大娘喊吃晚饭,他只好又下楼。
晚饭很简单,米汤,馒头,葛大爷三口两口草草吃完,开始抽烟。葛大娘端着一碗鸡蛋羹进屋,欣儿睁开眼睛看了看,又眯上了,没有起来。葛大娘劝了半天,欣儿才勉强坐起来,歇了几次才吃完。然后说了一个“累”字,又躺下了。葛大娘端着碗出来,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切,都被葛大爷看在眼里,他不时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烟圈,屋里愁云密布。抽了一支,他索性跑到院子里抽。烟火在白花花的月光下一明一灭,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夜虫,在苦楝树下发出微弱的鸣叫。抽完烟,他走到院门外,打电话给儿子,打了半天没人接。他正要回屋,儿子回拨过来:“大!刚才洗澡,咋啦?”
“你们抽空回来一趟吧,欣儿精神不好,老是喊累,想你们。”
电话另一端,儿子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好吧,让他妈先回去一趟,我收完钱再回。”
儿子挂了电话,支书又来电话告诉葛大爷一个好消息:欣儿的救助款省里批了,一周内能落地。葛大爷激动得嘴唇都颤抖了几下,站在大门外,又抽了一支烟,才回家。
葛大爷径直上了二楼,拿着一个大大的肥料袋子,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台前,用袋子迅速盖住鸟窝,“扑楞楞”一阵乱,大小三只斑鸠全部被收进了袋子,在袋子里扑棱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哀鸣。葛大爷抓紧袋口,小心翼翼地下楼,把斑鸠拿到厨房,在葛大娘眼前晃了晃。葛大娘正在扫地,被他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说:“真逮下来啦?”葛大爷扎进袋口,把袋子放到案板地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嗯!医生说化疗药消耗厉害!不补补身体,撑不下去。明天早点起,杀一只给他炖了。”
葛大爷交代完,关了院门,回屋睡觉。刚躺下,又起来,走到欣儿房间,对葛大娘说:“你也早睡,夜里勤摸着点儿,可别让他发高烧。”
葛大娘“嗯嗯”地应了,葛大爷这才又回屋睡觉。
6
夜静,月白,风吹树梢,村庄沉睡。
葛大爷的厨房里,偶尔发出“扑棱棱”的声音,院子外面,叫春的猫发出嘶哑的声音,凄厉难听。
葛大爷睡得正香,突然被葛大娘叫醒了:“老葛,赶紧起来,快点快点!”
“咋?”葛大爷一骨碌坐起来,边穿衣服边问道。
“不行了,不行了!欣儿不行了!”
“胡说啥?啥不行了!”
“欣儿没反应了!”
葛大爷爬下床,顾不得找鞋子,发疯似地跑进欣儿屋里,摸了摸额头,又探了探鼻息,吓得站立不住,哆嗦着趴在床边喊:“欣儿!欣儿醒醒!欣儿醒醒啊!”
“赶紧打电话!赶紧叫救护车!”葛大娘突然想起医生的嘱咐。
“对对对!叫救护车!”葛大爷挣扎着站起来,跑回自己屋里,摸到手机,跑到院子里给医院打电话。
打完120,他又拨通了儿子的电话,还没开口说话,便晕倒在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