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六月的乡下是这样的。
树叶几乎都长大了,椭圆的槐树叶子把荫凉勾勒出了疏阔之美,长长的柳叶儿依旧摇曳旖旎,懒洋洋的风打着盹,有了醉意就哼唱几声,清醒了就安静一会儿,有风无风,被树荫覆盖的小巷是凉快的。
老奶奶们穿上了月白色的布衫,摇上了芭蕉扇,一个黑丝网套着的圆球发髻系得高了些,走路急了,能看到髻在脑后快乐地颤悠。
晴朗里不觉得,阴雨两天之后就感觉到夏天的脚步了。房舍门口,都挂上了细密的竹帘子,风儿也知趣,一阵阵地从帘缝里吹到屋里来。不到伏天,依偎在老树下的土房子很是通透。厚厚的土坯墙,冬天保暖,夏天生凉,墙上的小木窗口钉上了绿窗纱,感觉过往的风都是绿色的。
六月的雨不多,天气干燥,村东的水坑是不蓄水的,院子南墙根有了微绿,是苔刚滋生出来还不至于滑脚,就又被火辣辣的阳光晒回去了。六月,别样活泼。
院中老瓮种着莲花,从浮萍到菡萏,直到小莲花打坐中央。雨后莲叶翻卷,莲叶上水滴如菩提心,晶莹剔透,明心见性,每个庭院都有禅院之美。
大户人家的庭院进门都有白色的影壁墙,墙前栽一棵石榴树,石榴花久开不落,夺目,像是岁月燃着火炬,也像红红火火的日子。
六月的午后,人与天气都有了困意,老爷爷在木桌前吸着烟袋,琢磨着庄稼事,木桌上摆着象棋,突然那棋子自己随一阵急风跑到地上,打几个圈滚到墙角,竖立在地上,似乎用自己的落子无悔来反抗老爷爷的举棋不定,老爷爷似乎也醒悟到什么,去街上约人来,干一盘棋消遣一下再说。
庄稼人穿的夏衣的布料是粗布里最薄的那种,连色都不染,又透气又吸汗,碎布捏的扣疙瘩一排溜,与衣服的颜色一样,没有样式也属于天衣无缝的质朴。头戴一个草帽,肩上搭一块白毛巾,镰刀有的人拿在手里,有的人就插在腰间,出门即使不确定劳作什么,也是一身庄稼人的打扮。
没有收割机的年代,过麦收算是安静的月份,割麦的声音不比花开的声音大多少,站在村口,鸡叫狗吠声入耳。在麦田挥镰的人单调地重复着割麦的动作,像单调的哑剧一样,不用旁白,可以读懂他们的话。他们是想趁着天气好早早收完麦子,这根紧张的弦是头一个月就拧在脑子里的。
六月,女人不比男人闲,麦收口暂不用水浇地,地里的水井都是歇着的,村里的井忙了,那轱辘从清早就开始响,担水的人排着队,家家把水瓮打满,家里的石槽都存满了水。早饭后阳光刚漫过墙头,院里就开始各种洗了,洗包袱与围腰,准备拾麦用的;洗被汗打湿的衣服,在麦田里逛过的衣服不仅汗渍浸上了地图,衣服上还有扎手的麦芒,可难洗了。刚晒上一会儿,衣服滴完水就飘起来,再一摸,干透了,从地里回来的人正好再换上。
六月的天,衣服搭在绳子上过一夜,早上都不带一点潮气,有女人的家到了六月是干净的,进屋看看,墙角里堆着布袋,炕上是干净的洗软的被单,与干净的洗过的枕头,就是竹竿上的头巾都干净地铺展着,风一吹,头巾都在松软里摇曳。
有月的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走出门来坐坐,东邻居与西邻居都凑了过来,说说年景的好,抬头看月亮,像极了一首歌词里描述的场景: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有谷堆,唱的是秋天的丰收吧,但六月的云真的如白莲花,不光云像莲花,月亮也像莲花瓣,一夜夜长大了,长出了水润,长出了暗香。
鸟里多了一种叫布谷的鸟,它的唱词“麦收打垛”好听极了,与人们心里渴望的丰收景象契合,没有知了与青蛙的叫声,村落的声音频道都给了布谷与家雀,布谷的声音很近,家雀的声音细碎又渺茫,却肯定是从麦梢飞过,麦田里没有谁家做稻草人儿,家雀不用去麦杆上啄麦粒,光是地上洒落的小麦粒就吃饱了。
搓着青麦穗的孩子坐在门墩上玩,溺爱孩子的老人会把麦穗烧了麦芒,孩子们就甜蜜地吃了一嘴角黑。
孩子洗手,院中放着铜脸盆,水清清的,月亮落在盆里,孩子洗着手故意把月亮揉碎,一眨眼,月亮又拼在一起了,没有一点残缺。
六月,村落必然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