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刚强的三哥,落泪了。即是父母离世时他都将眼泪强咽在了肚子里,这次他却哭得泪流不止,哭得哽咽,哭得出了声,哭得很伤感……不为别的,只为亲情。
离开老家月余了,但三哥落泪的镜头,时时在我眼前浮现。
2024年5月12日(周日),祝福母亲节的热语、视频、表情包,几乎霸了手机屏。应着这个好日子,三哥唯一的孙子在老家举办婚礼,而且这是我们家孙子辈第一个成婚的。在外地的三四十口家人大都赶回了,请来的贵客有三代人的外家(舅舅家人)、稀客(新娘家人及亲戚),还有庄亲(本庄人)、乡路亲(外庄交往的朋友),计有近400人。从凌晨娶亲、礼炮迎亲,到婚庆仪式、新人拜堂、搭红祝福,再到安桌坐席、敬酒待客,一天中,忙忙碌碌,顺顺当当,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头两天还是小雨、阵雨的天气,婚礼当天却格外地给力——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尤其是与城市接轨的婚礼仪式,完全由城里的婚庆公司承办,专业的舞台,专业的音响,专业的团队,专业的司仪,专业的大红背景彩幕,在众多亲友和“专业”的加持中,身着西装、系红领带、1米76个头的新郎,更显英俊帅气,1米6几的新娘在一席白色连衣裙的衬托下,也更纯洁靓丽。一对新人是高中同学,相恋十年,大学毕业后都在省城工作,我和老伴作为新郎新娘的四爷四奶奶,发自肺腑地送上祝福:十年磨一剑,幸福到永远!
从早到晚,农家院落喜庆有余、热闹非凡,婚礼现场笑声、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歌声、礼炮声、划拳敬酒声,一浪高过一浪。
席终人散,送走了亲戚客人,已是下午六点过,在外地工作、上学的家人也要陆续返程了。77岁又因高兴断断续续喝了不少酒的三哥,与三嫂在巷道口一边为家人送行一边不舍地挽留,情切切意浓浓,难舍难分。就在话别中,三哥说着说着竟突然难过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到“热热闹闹的,说散就散了,说走就走了,弟兄六个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家里(指老家)”时,喉咙也哽咽了,甚至泣不成声,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伤感的哭泣声感染了身边尚待起身的家人,我的眼眶也一阵发热。还因为三哥当着年过80岁大嫂的面,提到7年前因病辞世的77岁的大哥,说自己“今年也77岁了”;提到了一年前被恶疾夺走56岁生命的六弟,说“今天是六弟周年的祭日”(头一天为六弟烧了祭纸);在女儿女婿家养病、81岁的二哥与二嫂,为给三哥家贺喜在孩子们的搀扶下,乘车一起回来了,但二哥因腿疼行动困难没能到婚礼现场,后就随车返回了,三哥说“到了家门都没有见面”;姐姐(三哥的妹妹)因身体不适已与姐夫、五弟(到省城带外孙子)先行一步了。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悲从心头起,愁向胆边来,“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呀。
在三哥的劝留下,我和老伴与大嫂、五六弟媳等八九人又返回到三哥家,听三哥唠了一会家常,每人又吃了一碗素面,三哥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也释怀了许多,说了一句“你们要走就走吧。”……此时,已是十九点多,我们两车人依依不舍地暂别了老家。
三哥属鼠,新中国成立前一年生人,被生活所迫,只在邻县初中上了不到一月学,就回家务农了,将无奈和不甘装在了心里。后本有心子承父业学木匠的,因体弱父亲没同意,19岁那年成了本大队中药铺(村卫生室前身)一名抓药的(按中医先生所开药房为病人取药),并用自己的聪明好学、先偷学后拜老先生(大夫)为师学上了中医,也学习了西医临床治疗,考上了医士证,由“赤脚医生”成了名副其实的乡村医生。长期给本村村民看病,也常有外村病人上门投医,经常半夜三更出诊,踩过千家门,吃过千家饭,在四十多年的治病经历中,无论开药方、取药,还是扎干针、艾灸,没有误过诊,形成了很好的口碑,人称“白先生”或“白大夫”。也正因为见多了农民贫病交加的疾苦,看多了生死,更深深体察到了病人在自己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无力回天的无助,特别是眼看着六弟英年病逝,那种无助更是放大到了极限。刚强的三哥,就是在一次次失去病人、失去亲人的打击下,情感变得脆弱了。这次分手时,三哥说,他几次带着白酒到六弟坟头叙旧,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并反复叮嘱:明年六弟祭日时,我们在的几兄弟到坟上好好跟六弟说说话。亲情再一次被放大。
三哥是个很要强的人。骨子里带来的刚强,使他从来没有向命运低过头,即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困苦时期,以及以后自己的妻子两次胃切除手术、上高中的长子患病四处求医、两个小的孩子托付别人照看的艰难时期,也没有被生活的琐碎所压垮,并坚持让因病影响学业的长子在家学医、子承父业,供女儿、小儿子大学毕业,就职于县城、省城行政事业单位,一一成家立业,两家都有了自己的女儿,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9年前拆掉老屋建起了两层楼房,在村里率先步入了“脱贫奔小康”的大道。
三哥有很好的群众基础。1973年25岁时就在村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思想上进,敢于直言,曾任过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副大队长;负责大队(村)卫生室工作三十余年,未发生过医疗事故。他也热心于集体事业。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曾在本庄耕读学校任过一段时间老师,我上小学前在那里上过课;“样板戏”盛行的年代,组织搭建生产队戏班子,在正月里唱出了现代京剧《红灯记》本戏和秦腔《铡美案》等折子戏,红火了好几年;八十年代初农田承包到户后,适时倡议成立了本队红白理事会,并担任第一届大总理,积极为群众张罗、料理大事;平时,还乐于调解邻里纠纷。他喜爱读书看报听新闻,政策知道的多,也了解不少阴阳风水知识,再结合病理常识,乐意与家人和邻里说来论去。他总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当然也因耿直与多人红过脸。
三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大集体时,虽从事乡村医疗工作,很少参加农业劳动,但庄稼行道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家里一些小的木工活,也能做得像模像样;自家建房或给别人家帮工,砌墙、抹灰都能收放自如;近几年,长子长媳忙于种菜、做农活时,又当起了家庭厨师。
三哥又是个乐观快乐的人。大事小情想得开看得开,也与“杯中之物”、玩牌很是亲密,闲暇时间总喜欢喝几杯、玩几把……
亲情,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存在的最美的、割舍不断的特殊情感。亲情,无论是分离还是破碎,它永远都是那种牵连不断的关系。家父以下五代六七十口人,为了工作、为了生活,开枝散叶在多个地方,一年难得见几次面,又加父母和几人已到了天国,真正在老家的仅有十数人,细想起来既无奈又感怀,所以三哥的孤独、悲伤、落泪,是对家人的爱,是对兄弟姊妹的牵挂,是情之所至、生之所达。
远离老家的人们,有亲情的爱恋与惦记,是幸福的,常回家乡走走、看看,也是应当应分的。
2024.06.28于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