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小学上学放学来来去去是很有一套规矩的。
早上全体小伙伴要到生产队队部集中,排好队到“忠字堂”向伟大领袖行鞠躬礼,礼毕齐声高呼三遍“万岁”后,方可从忠字台旁先请出领袖宝像,一定是“请”而决不能说“拿”,再取出用两米多长小竹竿穿着的红旗,而后出堂列队。排头第一人捧宝像于胸前,第二人扛红旗于肩上,路队长一声“出发”,大家便“一路高歌”向学校。歌曲唱的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其间还要夹杂着呼口号,“革命”啦“万岁”啦之类。歌曲唱得准不准不重要,关键是要百倍投入,声音高亢洪亮、态度恭敬忠诚。走路要抬头挺胸,随着“一二一”的节拍跺脚摆臂,像走舞台一样,一本正经。等到了学校,不少人嘴角已堆起两抹厚厚白沫。中午放学,宝像由路队长带回家。下午放学后要把宝像、红旗送回忠字堂。
一天早上,我们礼数完毕后准备上学,突然发现宝像不见了!忠字台旁宝像众多,除了上学的,还有社员各劳动组的,因画面各不相同而容易辨认。我们队伍那穿军装、慈祥微笑、挥手致意的宝像辨识度很高,但大伙找了个遍就是没有。咋会不见了?被谁“请”走了?宝像丢失非同小可!没有宝像,谁指引我们路上的“革命航向”?我们都失了魂似的一时六神无主。一阵慌张过后,大家都渐渐镇静下来,异口同声嚷着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找生产队长“报案”去!队长闻言,答应尽快“破案”。几天后,“元凶”终于找到,是一个乳名“九小”的一年级学生把我们的宝像“请”走了。原来,因校舍不足,村里将第十生产队的牛棚腾出来改做一年级教室。这样,我们村小就形成“一校两区”格局。北校区牛棚一间,一年级1个班。本部南校区三间土墙草屋,二到四年级3个班。新年级新路队,生产队一时半会没装备宝像,那“九小”就偷“吃窝边草”,悄悄地把我们队伍的宝像“请”走了。我们人多,又是老队伍,岂有此理?生产队长让“九小”把宝像完璧归赵,此事了结。
有了前车之鉴,我这路队长动起了脑筋:怎样不再让他人将宝像“请”走?于是一天午饭时分,我在家用毛笔蘸墨水于宝像背面写了其时最火的五字口号作为标记。隔日再看,又觉得五个字写得不够匀称美观,就找来剪刀,想刮去重写。刚下手,便发觉墨迹已洇下去,赛璐铬材料对剪刀不大买账,一刮只细细一小杠,但既已动手,就不好回头。于是硬着头皮,在好一阵支啦支啦的尖利声过后,五个字被刮得差不多了。再次动笔之际,忽觉那五个字难写好,转念一想,何不改写自己名字呢?这容易多了。于是提笔蘸墨,眨眼功夫自己的名字便覆盖在原先五个字上面。这一招还真灵光,两个星期下来,宝像平安无事,一直跟我们队伍不离不弃。
正暗地得意,哪想到周一早上集队上学,我们队伍的宝像又失踪了。“九小”是不会再“请”的,生产队已为他们装备到位。难不着又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再次向生产队里“报案”,队长眉头紧锁, 自言自语“又出了什么鬼”?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单单扛着红旗来来去去,一个个都像霜打过的茄子般垂头丧气。路人遇见我们也奇怪,咋的啦?宝像呢?我们尴尬无比。
某日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大家迎面碰见本生产队一个叫凯奶奶的人。凯奶奶四十来岁,人高马大,腰圆臂粗,大红头巾下脸堂黝红,鼻子鹰钩,嘴角上翘得近乎夸张,眼神满是锐利。她在生产队里是出了名的“革命先锋”。据说早前曾被外村几个型号跟她差不多的人好好教训过一顿。凯奶奶吃了暗苦,捏着鼻子不吭声,没有报案,也就无需破案。凯奶奶昂着头、满脸不屑地从我们队伍旁疾步而去,但眼尖的同学还是发现她右臂挟着面宝像,并且很像我们队伍那面。难道是她“请”走了?干啥呢?我大惑不解。有同学判断,凯奶奶是去街上。上街也要带宝像?不管怎么说,总算有线索了,大伙说还是回去报告生产队长。
几天过后的一个下午,我刚到教室,班主任李老师就阴沉着脸来到我座位前。上午李老师还喜形于色地表扬我为班级做了个黑板擦,咋这么快就晴转阴呢?李老师让我跟他去办公室。进门后看到里面坐着两个陌生男子,大约都三十几岁。一胖子,大板儿脸,白白的,头发齐齐地向后梳着,目光严厉。一瘦子,黑黑的,瞪眼盯着我。胖子先发话,一字一顿地:“老实交代,最近可曾做什么事?”我如实回答,“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昨晚回家为班上做了个黑板擦,今天上午受到老师表扬。其它没有”。瘦子桌子一拍,倏地站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代!”我能交代什么?回答他们的只有哭声与眼泪。
日迫西山,涕泗阑干。见榨不出什么“料”,胖子提高音量不紧不慢地问:“你最近有没有在宝像后面写什么?”我如梦初醒,如实交代来龙去脉。胖子追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十岁就图谋不轨?无法想象,我只能低头沉默。
如豆的煤油灯将黑屋拱亮起一大团,盘问继续。填充九月下旬这个黑夜的,除了黑,就是反反复复的责问声、啜泣声、飞蛾扑火撞击灯罩声,蚊子战斗机般攻击人的嗡鸣声、噼噼啪啪的拍蚊声……
灯苗有气无力地扑闪着,灯晕泛黄。远窥窗外,天边露白。胖子开始收场:“不交代也没用,案子已真相大白。从今开始,你先回家劳动,接受改造。”
回家跟大人们一起干活时获悉,是凯奶奶寻得蛛丝马迹后挟着宝像去的公社干部那里。大概是自感检举揭发大功告成,凯奶奶逢人便眉飞色舞地发布消息:“是我发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领袖的除掉,换他的,取而代之,胆大包天!恶毒的反革命野心家!写‘打倒’的都判了‘现行反革命’,这不明摆的嘛,等着上头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