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卢梭,我不由想起鲁迅来。不到22岁的殷夫要出版诗集《孩儿塔》,应该说诗写得还是稚嫩了些。但并没有妨碍先生在为其所作的序中评价说:“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
天下像鲁迅如此对待晚生的名人又有几许?有些名人是武大郎雇人开店,绝对不容许高于自己或露出苗头可能会高于自己的晚生出现在席面上的。有些晚生常常最后正因为是“微光”而被遮挡,是“响箭”而被折断,是“萌芽”而被掐死,是“第一步”而被止住,有可能成“大纛”和“丰碑”而被砍倒和摧毁。
相比之下,30多岁了的卢梭却没有不到22岁的殷夫幸运。
卢梭开始是想从音乐和戏剧创作进入文坛的。1742年8月22日,他带着自己研究出的《新记谱法》,到法兰西科学院宣读,尽管他有自己的创造和发现,可学者们却死抱偏见不放,对卢梭的研究大加鞭笞,予以否定。虽然“他们的大部分异议都不值一驳,站不住脚”,可却连卢梭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特别是谈到记谱体系的内容时,他们“信口雌黄,胡言乱语”。卢梭的记谱方法“最大的长处就是废止了移调和谱号,因此,同样一个作品,不管想用什么调子,只需在曲子前头换上一个字母,便可以记录下来,并可随意移调了”。对此,他们却视而不见,不懂装懂,固执己见,宁愿毁灭天才、扼杀创造性作品,也不愿否定自己,在晚生面前低头服输,放晚生出一头地。这就是一些名人不光彩的犯酸心理。
拉摩是当时声震法国的大师级音乐家。卢梭早就读过他那晦涩难懂而少有人读更少有人知的理论著作,生病在床,他都一点一点啃他的《和声学》。殊不知这样一位大师,心灵竟很脏。
卢梭写了一部歌剧,分成三幕,各自成篇,每一幕题材都配以不同性质的音乐。每一幕都以一个诗人的爱情为主题,所以取名为《风流诗神》,歌剧中的词曲均为他一人包揽,应该说是很成功的。可当他请拉摩推荐时,拉摩劈头第一句话是:“一个非科班的人,又是独自一人作出的曲子,能好得了吗?”没有看作品,也没有看排练听演唱,就下如此断语,这是粗暴的先入为主呀!没有音乐专业文凭,就一定作不好曲子?其实,他不知道此时的卢梭对拉摩音乐理论的研究比他所有的学生都深入十倍。无奈之下,卢梭找来合奏乐手和歌手,当场排练演唱。拉摩极不情愿地在一旁坐下听了。当演奏到男声最高音的一个曲调,歌声雄浑嘹亮,伴奏出色时,卢梭本来等待拉摩的是赞扬,想到拉摩应该赞扬。可拉摩却按奈不住地暴躁起来,粗暴地斥责卢梭,让举座震惊。他硬说这最精彩的部分是卢梭抄行家的。面对这天大的冤枉,卢梭一时莫辩,也不能辩。因有的时候,权威的话就是规则,就是法,就是判决书啊!可事后有人则对卢梭夸赞不已,握着卢梭的手说:“卢梭先生,这是令人激动不已的和声。我从未听过比这更美的了。我要把这部作品拿去凡尔赛宫演奏。”听众的褒奖是对作者的最大安慰,也从另一侧面证明卢梭的成功。问题是拉摩为什么却睁着眼瞎下断语,按说他是法国当时首席作曲家,卢梭如果是抄人家的,一定瞒不了他的,他应该指明抄谁的呀?为什么只用“抄行家”的这样模糊概念来否定卢梭呢?或许他已经感到卢梭的未来可畏,心里犯酸了呢!
冤家路窄。不久,伏尔泰写了一部歌剧后易名《拉米尔的庆典》,由拉摩配乐。可是,需要对几场幕间歌舞加以改换,词和曲也得改写。当时伏尔泰和拉摩都忙于别事,谁来担当此任呢?看重卢梭才华的黎塞留先生推荐了卢梭。卢梭花了两个月的功夫交了差。他说:“在这件公众甚至都不知晓的无名无利的差使中,我差不多始终与我的两位高手不相上下。”如果两位高手德行很高,他们应该对卢梭的才华心悦诚服,应该对卢梭如此认真修改他们的作品,而且改得如此之好,表示深深的谢意。
然而不然。排练时,伏尔泰不在巴黎,拉摩没去或者是躲起来了,而拉摩的铁杆哥儿姐儿在场。在排练过程中,凡是卢梭改写的地方全都一个一个遭到攻击和否定。面对如此强大而又心怀邪念的对手,卢梭改的本子要推倒重来。他不但未能受到他所期待的赞扬,反倒弄出如此的结果,这让他伤心至极,又加疲劳过度,一下病倒六个星期不能出门。
这次拉摩声言要亲修改,就派人要卢梭修改的那个本子。卢梭觉得他想偷梁换柱,就多了个心眼,没有给他。由于演出只剩五六天的时间了,他来不及另写,只好保留卢梭改写的。后来,卢梭从他的朋友那里得悉:乐迷们对他的作品都很满意,而且听众都没有辨出哪是他的,哪是拉摩的。但拉摩那一伙人竟串通一气,想方设法让大家不知道他参与了创作。在散发给观众的剧情介绍上,作者的名字总要写上的,但那上面只有伏尔泰的名字,而拉摩宁可自己的名字不署上,也不想看到卢梭的名字同他的名字在一起。
想不到名人大家心里犯酸竟然会如此下作。
卢梭病情稍好后,本想为自己的作品和荣誉以及自己付出应得的酬劳,讨个说法。但是,一个无名之辈置身这样的环境,能有什么结果!无可奈何的卢梭只能叹息:“我的时间,我的劳动,我的愁苦,我的疾病以及生病所花的钱,全部自己承受了,没有赚到一个子儿,或者说没有得到丝毫的补偿。”为了生存,他只好又重操旧业,给人家当家庭教师、抄曲谱去了。
有的天才幼苗被犯酸的名人扼杀摇篮之中,有的天才则在犯酸的名人压制下顽强生长终于长成参天大树。经过千辛万苦的磨难后,卢梭又写出一部更加出色的剧本《乡村卜师》。试演时,接受《风流诗神》失败的教训,为了避免名人们犯酸,他既不请名家驾临观看“指导”乃至“捧场”,也不报出作者姓名。他深深知道在当时追逐和推崇名人的社会,一个区区无名之辈是为众人所不屑的。好友杜克帮助了他,替他把剧本送到歌剧院试演。他说“为了不暴露自己,我连排练都没去看。”结果排练中引起全场欢呼,证明作品上乘之后,才宣布作者是谁。当时所有听了演奏的人都兴高采烈。第二天,所有的社交场合全部在谈论它。宫廷娱乐总管居利先生观看了排练之后,便索要该作品,好拿去宫中演出。
正式演出时卢梭才到剧场正式露面。国王、王后、王室成员和所有宫廷大臣全部驾临。演出从第一场起,他便“听见各个包厢里响起了在这类剧本中从未听到过的一种惊奇、赞叹的窃议。这种激动在不断增强,很快便传染到了全场观众”——说:“这剧真美,真动人,没有一个音符不激动人心的。”许许多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卢梭回忆当时真实的情景写道:“我见过一些剧本激起过更加热烈的赞叹,但从未见过全场观众这么无一遗漏地、温馨激动地陶醉于这样一个剧本的,特别是,这是在宫廷里,又是头场演出的日子。”
这次演出获得的空前成功,再加之前《论科学与艺术》在法兰西科学院获得一等奖,使卢梭一下名噪欧洲,进入名人的行列。此时卢梭很风光,照常理他的日子该好过了吧。然而不然,就当天晚上那些嫉妒他的人竟因为他的剧本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而密谋在他走出剧场时把他暗杀掉。后来他得知是一位热爱他才华的火枪手军官在暗中保护了他,才幸免一难。
这事第一次撞入眼帘时,我惊得瞠目结舌。我无数遍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该这样呢?人家有成就是好事呀!任何人有成就都该拍手欢迎啊!可有些名人心里是很阴暗的,对未出名和将出名的人,他们开始是无视,后来是压制;对能同自己比肩的也进入名人行列的人,他们是排斥、挤兑、孤立、贬损。正直率真的有才华的人出名前难,难在被压难以出名;出名后亦难,难在被同行不容。已是大树,莫与草争才对呀!。可有的人心眼太小,小草本来不显眼,又占不多少空间,碍不了大树的,而大树偏偏不放心;倘是有同等的大树并肩而立,他们更是妒火中烧,坐卧不安,千方百计整点事来绊别人的腿。
卢梭出名后,遭遇更大的不公。他向来是朋友在社会上获得成功,他比朋友还开心;而他在社会上获得成功了,却因为他的成功而让他的朋友不开心,甚至仇视。读了《忏悔录》的人都会看到他的朋友对他的一幅幅丑恶的画面。
由此,我想到中国的屠呦呦的遭遇。屠呦呦作为青蒿素发现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发现者,人类有必要记住她的名字和贡献;她作为中国科学家有如此重大的发现,中国人和中国科学界尤应引为骄傲和倍加爱护。可从1977年她提出一直到2011年被美国拉斯克奖砸中,长达34年被压制,一直被犯酸的科学名人所排斥,而沦落在中国科学界的底层。到2011年,屠呦呦的发现被美国的拉斯克奖砸中时,国内有些科学界名人竟把酸犯太平洋对岸,不同意这个奖颁给屠呦呦。
2015年诺贝尔奖委员会凭着科学的良知给屠呦呦颁了当年的生物奖。这下在中国科学界炸开了锅,他们不是为之欢呼庆祝,而是掀起一阵愤怒、排斥和犯酸的浪潮,竟然还联名投书诺贝尔评奖审委员会要求拿掉屠呦呦,他们宁可不要这个诺奖,也不要屠呦呦一个人独享。我看到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我早就知道科学文艺界的有些名人不要脸,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中的这类人竟然能如此不要脸,他们的脸皮怎么这么厚,怎么敢把脸丢到诺奖评委会上了!知道不知道,人家会如何讥笑我们?他们以为诺奖评委是中国的评奖的评委。如果真是中国的评奖机构,完全有可能单凭一纸联名信,屠呦呦这个名字就会在获奖榜单上抹掉,她的这个奖也会同时泡汤。不然,屠呦呦如此被世界公认的发现却没能被评为国家最高科学贡献奖,她本人屡屡不能被评上院士?令他们遗憾的是他们未能如愿,他们联名投的书被诺奖评委会扔到垃圾堆去了。
我百思终得一解,屠呦呦获诺奖让中国科学界一些名人肚肠酸翻天,是在于屠呦呦的这个诺奖,使得他们没有脸面了。屠呦呦是无学位无院士头衔的三无科学家都能获国际大奖,而他们长期挂着院士头衔,拿着国家巨额科研项目经费的领军人物却获不了国际大奖,情不可堪啊!屠呦呦获奖后,记者采访问她:“您获得了诺奖,可直接晋级院士,您愿意吗?”她不假思索地断然回答:“不,我不愿意,因为院士们要活下去!”一句话,既道出她长期不能晋升院士的苦衷,又道出中国科学界的复杂内幕。唉!屠呦呦有能力改变人类生存的机体力量,她却无法改变圈子化的和一些名人的傲慢、偏见和犯酸心理。
许多天才不是为政府当局所压,而是为同行所害。卢梭一连串巨著问世后,虽然仍有许多苍蝇蚊子围着他嗡嗡响,也无碍他这个大象生存了;屠呦呦从四十岁左右一直熬到85岁获诺奖,终于一冲云霄,那些地上的鸡们也只能望着宇空中的雄鹰兴叹:天不助我,天不助我。无论刮怎样的邪风恶风也摧折不了她了。然而可知道人类历史上有多少天才并没有如卢梭和屠呦呦这么幸运。他们努力奋斗,艰难拼搏,一次次挣扎,最后只能徒留叹息,“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