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场垛南北长30多米,东西长20多米,三面环水,远看它像一条长长的舢板漂浮在水面上。
早就听母亲说过,场垛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原本是打谷场。曾祖父过世后,我家和二爷家把它一分为二。前半部分二叔砌了两间平房、厨房,围了个小院子,剩下的部分就成了我家的菜园。
60多年来,母亲在场垛辛勤耕耘,尽情地挥洒她的汗水和智慧。她就像一位油画家,把这里的一年四季描摹得五彩斑斓,绚丽多姿。
春回大地,肥嫩的荠菜一个个揣着泥土的芬芳,挨挨挤挤;水灵灵的马兰头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在风中摇曳;翠绿的韭菜站着整齐的队列;黄灿灿的油菜花,在和煦上春风里绽开迷人的笑脸。炎炎夏日,紫盈盈的茄子,风吹过,摇摇晃晃,像在荡秋千;半红半绿的大椒宛若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叶子里;圆圆的西红柿仿佛红彤彤的灯笼挂在枝丫上;黄黄的丝瓜花犹如一个个小喇叭,长长的丝瓜随风摆弄婀娜的身姿。金秋时节,菠菜一根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扁豆好似一个个小兔子的耳朵,扁豆藤伸过触角,一把搂住挺立的大树;萝卜顶着嫩绿的缨子,迫不及待地把半个身子挺出来。数九寒冬,绿油油的的青菜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深绿的大白菜体型细小,白色的菜根好像顶着个绿色的围巾;淡绿的大蒜抬头挺胸,个个都在努力地生长……
童年的记忆中,年轻的母亲非常勤快、能干,黝黑的脸庞,齐耳的短发,腰板硬朗,健步如飞。那是一个农村大集体的年代,母亲白天忙着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只有到中午或傍晚收工回来,才去场垛照料她的瓜果蔬菜。她总能根据季节的变化,适时栽种不同的优良品种;她总能把场垛的每寸土地,甚至边边角角,都充分利用起来;她总能合理安排播种、收获,一茬接一茬,且年年丰收。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艰苦岁月里,母亲从场垛收获的累累硕果,为我们一家人增加了充足的营养,为贫穷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亮色。
孩提的时候,我常跟去场垛。母亲在场垛挥汗如雨,忙得如同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我则在一边纵情地撒欢。追蝴蝶,逮蛐蛐,捉知了,放风筝,玩泥巴,掏鸟窝,堆雪人……场垛成了我童年的乐园。母亲见我疯玩的滑稽样,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几年,我去外地求学,去场垛的次数渐渐少了,只有在节假日才去。每次放假,步行到家都近天黑。书包一放,就问父亲,母亲在哪儿,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在场垛上。我撒腿就跑。到了场垛,远远就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母亲除了要打理五六亩责任田,一有空就来场垛除草,撒种,浇水,施肥,摘菜,没有一点闲暇。看到我回来了,母亲的笑意瞬间从眼梢、嘴角,每一道皱纹里溢出。我心疼母亲:“天黑了,回家吧。”“嗯,回家做好吃的犒劳犒劳你。”母亲便立刻起身,拎着一篮子的“战利品”,神采飞扬,像个凯旋的将军,与我一路说笑着快步走向回家的路。
那年,我上完高二放暑假回家。由于期末考试英语成绩不理想,我想利用漫长的暑假,把英语成绩提高上去。于是,每天清晨,我都到场垛读英语。那里空气清新,环境优美,非常安静,学习效率真高。母亲起身后,做好早饭,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场垛,看她的瓜呀,菜呀,有时我竟浑然不觉。读得口干舌燥后,我看到母亲站在场垛出口等我回家。母亲的眼眸里含着粲然的笑意,分明有些许的鼓励与期盼。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场垛一个暑假的晨读,还真有显著的成效,为高三英语成绩的快速提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离家不远的镇上的一所中学任教。过了几年,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那时我工资不高,为减轻我们的负担,母亲隔三差五地送来各种蔬菜,来一次带一蛇皮袋。每次回老家,在我们返程前,她总是说:“等一下,我去场垛弄些菜给你们带走。”母亲向来固执,我只好乖乖地跟她去场垛。母亲日渐衰老,两鬓已染白霜,拎一蛇皮袋的东西有点吃力,需要我帮忙。如果我拒绝她的好意,她会眉头一皱,气呼呼地板着脸:“场垛上种的菜,我们两个老的咋吃得掉?你哥哥妹妹家都有菜园,不给你们给谁啊!”
后来,因我工作调动,全家搬到城里。我和妻子多次劝说父母亲跟着进城,但他们坚决不同意,无奈拗不过他们,只好作罢。我知道,他们安土重迁,怎肯离开相伴大半辈子的老屋?怎会舍弃种了几十年的责任田?怎能撂下四季常青的场垛?
从此,我们离父母亲远了,不能像以前那样跟他们经常欢聚,去场垛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年大忙结束后,母亲才抽空乘公交来我家。母亲患腰椎间盘突出,腿脚不灵便,又晕车,来一趟真不容易。但每次都带菜呀,米呀,油呀,还有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每逢节假日,我们从老家返回,母亲依然故我,把从场垛摘来的瓜果蔬菜装了几蛇皮袋,硬生生地往我们手里塞。我们回去要乘三轮摩托车,转班车,再转公交车,挺麻烦的。看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凶我了,脸上漾着欢快的波纹:“哎吆喂,你别这样,场垛上的菜多呢。城里菜贵,哪样不花钱?你们拎一袋子东西又不费事哎。”
时光荏苒。转眼间,父母亲都八十几岁了,但仍不辍劳作。虽然前几年田亩被征收了,被流转了,但是,还有6分自留地,还有原来田亩的河道边坡,母亲种小麦,栽油菜,点黄豆,忙得不亦乐乎。还有几百平米的场垛呢。我和哥哥、妹妹多次劝说、阻止母亲:年纪大了,不要这么劳心,把场垛管理好,其它地方就别弄。可她全当耳边风,我行我素。
还清楚地记得去年有一次回老家,是秋天里的一天。我陪母亲去场垛摘菜。好久没来了,场垛依然风景怡人,生机盎然:河岸苍老的树木郁郁葱葱,各种蔬菜长势喜人,许多小鸟翻飞扑腾,哼着婉转动听的歌。母亲步履蹒跚,摘菜的动作一点都不利索,老半天才弄了半蛇皮袋的菜。颤颤巍巍立起身,母亲脸上写满忧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了,做不动了,不中用了。”“那就好好歇着,别做了。”我鼻子一酸,赶紧背过身去。临走前,母亲把我引到场垛的东北角看。由于河水长年累月地渗透、浸泡、拍打,这里的河岸坍塌了一大片,随之倒下去的一棵树差一点就能亲吻到清清的河水。”倒掉了,场垛越来越小了,没得办法。”母亲很伤感又很无奈。我心里五味杂陈,连忙宽慰她:“等我们退休了回来住,保证把这里弄得好好的。”离开场垛,母亲慢腾腾地一瘸一拐地向前,我拎着袋子跟着她。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随风飘起的白发,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今年上半年,因疫情等诸多原因,我几次想回老家都未能成行,只能通过一个个的电话,跟父母亲谈家长里短,说张三李四。每次给他们打电话,接电话的常常是父亲,问起母亲,电话那头立即传来听得耳朵都起老茧的话:在场垛上。
8月8日下午1:48分,侄子在电话里哀嚎:“奶奶去世了!”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把我击得近乎崩溃,将我推进了无比悲痛的深渊中……
最近,多次梦见母亲,多次梦见母亲的场垛,那些美好温馨的时光,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常鲜活地跳动在我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