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一道菜的口味,最基础、最直接的研判,书面语是“淡”或“咸”。不过,改用家乡话去说,就开始“五味杂陈”了。
有意思的是,关于“咸”的说法,变化和细分程度更大,可能是因为不同地区、不同个体,对于咸的感受,有不同的刺激、深刻。北方方言“齁”,吴方言“咸煞”,粤语“咸湿”,长沙话“咸哒苦”,等等。即便都说“咸”,发音也千差万别,南通市区说“háng”(第二声),镇江句容个别乡镇说“hǎ”(第三声)……而“淡”的方言表述,相对清淡寡味,只是直接、简单的形容,“口轻”“冇味”。
最有趣的是,家乡东台一些地方对“咸”有着别具一格的表述:“sào”。当然,仅仅是新街、唐洋、许河几个沿海乡镇。不完全调查发现,邻近的如东、海安以及如皋等南通下辖的县市亦是如此。那些地区,人们如果给菜里或汤里放点盐,也都习惯说放点“sào”。
何为“sào”?何时开始说“sào”?“sào”,对应的汉字是什么?从事文字工作,平时喜欢咬嚼某些字词,我一直以为那应该是“臊子面”的“臊”。不过,本土文史研究学者搜肠刮肚,探赜索隐,历经数年,找出的是另外两个字:鹾、潲。
线上继续查询。鹾,本义为盐,《礼记·曲礼》“盐曰咸鹾”,注:大咸若鹾,盐味之厚也。引申义为咸味、盐务。不过,它的读音为cuó(第二声),与sào相去甚远,难道是民间传播时产生了讹传?再看“潲”,读作shào,本义是雨斜落、洒水、泔水。因为与带有咸味的泔水、猪潲相关,便有了咸味的引申义?心里有点疑问。
在我好奇地探寻本地有多少种“咸话”时,同一方言区的南通学者贡献了一个冷僻字:䴛。《康熙字典》的注释:《广韵》,相邀切;《集韵》,思邀切。《玉篇》,煎盐也。相传,当地有种烧饼本来叫“甜夹咸”,因为避咸丰皇帝的讳,改称“甜夹䴛”。这个“䴛”字,有民间故事加持,似乎更有意思。
不过,他们的周密考据却让一位异乡的年轻朋友解构了。朋友句容人,他的妻子是东台人。当初去岳父母家做客,吃饭时不断听到“sào”的发音,不解其意。朋友对声音异常敏感,模仿某明星的歌曲,足以乱真。根据语境,他推断,“sào”即是“咸”。家有外国语学校的在读生,朋友某一天在“sào sào”连声之中茅塞顿开:sào,是不是——salt?salt嘛,中文意思就是,盐,加点盐。
这么解读来解读去,问题就更复杂了。不过,我们的民间解读好像不太经得住推敲。询问泰州、扬州的多位朋友,他们方言里的“咸”,要么是简单的“hán”(第二声),要么是常见的“齁”。泰州在西汉时是全国重要的盐业生产地和集散地。扬州则在明清时期因盐业达到极度繁荣,成为当时全国的经济中心之一。洪武三年,扬州一度是两淮地区盐业的管理和运营中心,盐商云集。如果有外国商人、学者参观访问,他们肯定会在两地停留,“salt”也应该率先在此落地流传。所以,把“sào”和“salt”联系起来,也真的只是个笑话。
而今,盐早已变得稀松平常,人们甚至视盐为落伍之商品、落后之象征。吾乡东台,行政区划上隶属于因盐得名的盐城市,而本土百姓大都不乐于或是不屑于前辍“盐城”,不过,他们同时又津津乐道于出生地自带“灶”“团”“丿”等与盐密切相关的文化符号。当然,可能有历史原因,明清时期,东台一度隶属泰州、直属扬州府。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态,让好多人常常像是被困于叛逆青春期的孩子,既有不甘,又有不安。
而盐城,其实也并未重视它自身的“盐”值。盐城同时是淮剧之乡,有我国古代海塘史上伟大工程之一的范公堤,有两处世界自然遗产:中华麋鹿园是世界上第一个也是面积最大、种群数量最多的野生麋鹿园;条子泥湿地是世界上最大的潮间带,也是众多候鸟的栖息地,被誉为“鸟类的国际机场”。而盐城的旅游宣传语,多年以来一直是那句抽象、宽泛的表述:“盐城,一个让人打开心扉的地方。”此语缺乏对盐城独有历史文化、特色产业、旅游资源的个性解读、精准传播。人工智能时代,借助超大规模的语言模型,几分钟之内,便可以得到有关“盐城”的N多解读:盐泽古邑,城载新篇;盐兴潮涌,城启未来;盐之有物,城以焕新。
而我更喜欢的是,Al助手提供的一副城市形象对联,简直是本人的“嘴替”:盐述古今,范堤烟柳书长卷;城载春秋,淮剧雅腔唱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