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茴香
午后小憩,梦见进入一片森林,那林中植物好生奇怪,郁郁葱葱,枝不像枝,叶不似叶,却遮天蔽日。找不到出口,最后爬上其中一株,费尽力气攀到梢头,发现顶端长满淡黄的小花,生出嫩绿的果粒。摘取一颗放入口中,浓郁的香甜瞬间盈满口腔,沁入脾肺。原来是茴香!梦中察觉自己在枝头随风摇曳,大骇,无来由从高处掉落,就此惊醒。回想刚才那奇异的梦,床头柜上正放着未喝完的茴香茶,唇齿间还残留有没吞下的茴香籽,不禁哑然失笑。
在我的故乡浏阳北乡,客人进门,总会泡上一杯茴香茶,这是本地人的待客之道。因而不论乡野独居的人家,还是鸡犬相闻的屋场,门前窗后的空闲地方,家家户户都会种上几株茴香。茴香容易成活,随便撒下几粒籽,开春就会生出。其样貌多变,刚出土时嫩得像草,绿油油毛茸茸;长高点后一株株亭亭净植,似是文竹;成熟后主干拔节,又有丛竹的形态。入冬,其地表部分被冰冻后枯死,土里的根系安然保存下来。待第二年开春,老根再次长出新苗,加上此前枝头掉落的籽也自然发芽,茴香丛又蓊蓊郁郁地挺立在原处了。
小时候,每到特定的节气,祖母总要在菜园种一大片茴香。它们长势蓬勃,很快高过我的头,高过菜园的篱笆,高过祖母的肩膀。我问这一蓬绿色的火是何物,祖母答:是茴香苗,将来会生出你从娭毑茶碗里拈起的茴香。我问怎么只见枝叶,何时开花结果。祖母笑言:很快,心急吃不了热茴香茶。过些时日,我见那挺直碧绿的茎叶顶端,开出黄如新鹅的伞形花,而后,结出的果实也像朝天伸开的小伞,每一束都颗粒饱满,馨香诱人。在此期间,蜜蜂总是缭绕枝头,似有不寻常的迷恋。阳光明媚的日子,祖母搬来木凳,让我爬上去,帮她用剪刀采茴香。
采茴香有讲究,要连同细枝剪下整个小伞部分,老家人习惯叫“一爪”。我在空中摘个不停,祖母站立一旁用竹篮接住,最后将满篮的茴香倒在篾盘里,不消一日就晒干了。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此时变得内敛,稍稍发白,整个小伞也收拢起来了。这时,就可以将干茴香装入茶叶筒中贮存,待客来时再取出泡茶。
泡茴香茶,先要在碗中放入几片老家的烟茶叶,再加一爪茴香,用滚烫的水沏开。茶叶未几沉入碗底,晒干的茴香则重又鲜活起来,恢复成长在枝头上的颜色,一把碧玉妆成的小伞再度撑起。其实,新摘的鲜茴香直接泡茶味道更好,但只能几个月当季享用,剪下晒干则可四时饮用。客人端起茶水品尝,先用大拇指和食指将茴香拈出,放入口中细细品咂。此时近旁若有小孩,则对其招呼:来,吃茴香!小孩一把接过就送在嘴里,含着跑开。这是儿时的记忆,多年后,读到“拈花微笑”的典故,我总会想起故乡的女人家串门拉家常喝茶时拈着茴香的场景。想来,在她们喝下一碗碗茴香茶、打出无数哈哈的当口,或也体悟到了某些真谛——粗茶淡饭最养人,但凡俗日常之中间或有茴香般稍显辛辣的小小冲击,才会更有滋味。
或许,当年屋场里的小朋友愿意跟着大人去人家做客,其实就贪图茶碗里那爪茴香。说来奇怪,老家那边的小孩是一个心性,似乎莫不喜欢这特别的甜香味道。大人聚在一起喝茶,小家伙们在旁边嬉戏,往往一个细伢子口含茴香过来,其他人也就争抢着去找自家长辈索要。如今,过去围坐喝茶的女人家都老了,当年的很多小伙伴离乡在外,偶尔打电话回来,总要提醒家人,别忘了给自己寄过去茴香。茴香,回乡,喝一口茴香茶,父母亲人仿佛就在身旁。
在老家,茴香还别有用途,大大小小的斋房都拿茴香籽来制作茴饼。茴饼经烘烤而成,主要原料是面粉、精油、冰糖、芝麻、金橘等,中间的馅心掺入一定比例的茴香籽。饼形一面微凸,火色油亮,吃起来外酥内软,甜香可口,为孩童们所喜。小时候每每一个茴饼到手,总要反复端详把玩,吞着口水,良久舍不得下嘴。饼体大小堪堪盈握,正面有食用色素描出的一个大红圆圈,圈内写着某某斋的名号,间或还绘着一颗五角星。
除了用作零食,故乡办厨的人还常用茴饼来做清蒸肉丸,这是宴席上不可或缺的一道保留菜品。将鲜肉和茴饼剁碎,加入适当比例的水和调料拌匀,手工搓成牛眼大小的丸子,在瓷碗里均匀码放,再移入蒸笼;上灶蒸至肉香四溢时端出,取另一只碗倒扣其上,翻转换装后底层朝天,将肉丸堆积成一个半球形,观之颜色鲜润,颗粒分明。
清蒸肉丸的制作过程有些繁琐,味道却绝佳,食来肉中带汁,落口即融,可谓老少咸宜。老家规矩,一碗分量约莫十六粒,一张八仙桌坐满,刚好每人可以取食两次。茴饼和清蒸肉丸,都靠茴香出彩,那让舌头酥麻的劲道,能打通每一个味蕾。颇为怪异的是,做清蒸肉丸却不可直接选用茴香籽,只能加入茴饼,或许是因为茴香籽只有在饼中发酵后,才能萌生那独有的风味。
茴香一直在乡间顽强地生长,不占空间,不费养分。风俗随时代变迁,但故乡喝茴香茶的习惯改不了,席面上那碗清蒸肉丸也始终都在。就像茴香那多年生的根系,早已植入本土老百姓的生命中。外乡人过来做客,或许吃不惯茴香那浓烈的味道,而当地人总会拈起茴香,像把小伞一样擎起,嘴角笑出花来。城里来客将茴香栽入盆中,当作盆景带回,老家人对此颇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只有扎根园间地头,放肆开花,随意结果,才是茴香最好的归宿。
紫苏荏苒
古时,荏苒是紫苏的别称,用其生长荣枯来喻指时光流逝。“紫苏”和“荏苒”二词重叠一起,好像颇为费解。但细想紫苏系草本植物,夏日生长茂盛时在阳光直射下叶片会收缩,荏苒亦可形容草叶柔弱的样子,如此运用似又恰如其分。
说不清紫苏算家养还是野生。说是家养,它根本不要种植,无须留种,一到春天,田塍上,屋檐下,菜地里,刺蓬旁,或成片或单株,似乎无处不在。若说是纯然野生,人们看见又总会主动为其除草施肥,甚至移植到菜园里。不过,身份不明朗并不影响其地位,物尽其用,紫苏早已成为民间不可或缺的天然香料。
和一般草本不同,紫苏的枝茎呈四棱形,方方正正,显示着自有追求的个性。紫苏开出的塔状花,是更明艳的紫色,乍看有点像薰衣草。紫苏和薰衣草,皆是落入凡间的仙草,散发着自成一派的气息,它们的香味,都只能用自己本身的名字来形容,被称为紫苏味和薰衣草香。
紫苏和野花野草生长在一起,却有着高洁的心性,乡下不论大人小孩,远远就能将其辨认出来。它总能高出一头,有着不一样的颜色和芬芳。紫苏有紫色和绿色两种,我更喜欢紫色的品种,因为名副其实。主秆、分枝、叶片同样颜色,分外显眼,其他野草无从混淆。尤其单株成长的,一袭紫袍在风中抖擞,有点遗世独立的感觉。紫苏静静生在那儿,不占太多地方,也不招蜂引蝶,将其边缘如锯齿的叶片摘下,揉搓或切碎,才会发出让人着迷的香味,直沁脾肺。这特质,像得体本分又热情大方的邻家女子。
紫苏是地道的中国本土物种,栽种历史已有两千多年。汉代枚乘的《七发》中记载,吴客向楚太子描述所谓“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系饮食之美的极致。鲙是鱼片,苏即紫苏,意为将秋天的紫苏叶搭配生切鲤鱼片食用。大约在平安时代,此法传到日本,后来形成了系统的鱼生刺身文化。古代还以紫苏叶为原料制作紫苏茶,唤作“紫苏熟水”。“熟水”之名始见于宋朝,南宋末年建州人陈元靓《事林广记》中曾记:“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
紫苏是上佳的作料,做鱼时无论蒸煮,都能藉以提味去腥。仿佛将紫苏放入,就发生了化学变化,能将鱼之鲜美发挥到极致。两者可谓天作之合——没有鱼,紫苏发挥不了功效;缺少紫苏,鱼的味道也会相逊很远。在故乡的屋场,若吃鱼不放紫苏,会被嘲笑浪费食材,不懂烹饪。在乡人心目中,紫苏和鱼“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形成绝配。后来见到日式料理,用紫苏叶制作天妇罗,或者包裹刺身,觉得此种食法虽源自中国古代,却并未能发挥紫苏的妙处,有点暴殄天物。此外,个人认为,紫苏和黄瓜搭配也相得益彰,凉拌和干煎都能生出至味。
小时候家里煮鱼,父亲烧火,母亲掌勺,鱼下锅在汤里翻滚,此时若还没备好紫苏,母亲就会在灶头扯开嗓子喊:周缸,去寻紫苏来!我三步两步跑到地头,不一会儿即摘来,洗净放上砧板。母亲用菜刀三五下切碎,投入锅中,一股鲜香味马上氤氲开来。无须久煮,紫苏放入后即刻将鱼起锅,香味更加浓郁,周遭邻居都会知道当天家里吃鱼。那餐饭也绝对会多添一碗,因为鱼,更因为紫苏。
除了被用作香料,紫苏还会被小孩做成旁的吃食。新鲜紫苏叶洗净后放入碗中揉碎,加适量食盐轻拌,放置一会儿,可以作为零嘴。当年小伙伴们自己动手,变着法子找吃的东西,盐拌紫苏虽不扛饿,没什么营养,但味道可口,足以解馋。食用后满口异香,牙齿上留下紫苏碎片,过很久还有那别致的气息。但也不可多吃,否则须喝很多水解渴。老家一带有素食菜,叫紫苏梅子姜,用紫苏叶、杨梅果和姜丝混合制成,取紫苏的醇香、杨梅的酸甜、姜的辛辣,味道彼此和而不同,清新脆爽,食之开胃消食,口舌生津。这吃食在过去不可多得,虽则紫苏和姜到处都有,但小孩子找不到杨梅,也不懂制作。
种在园中的紫苏枝干发达,叶片硕大,格外茂盛,像一棵小树。夏日时节,菜园里生机勃勃,一派绿意盎然,紫苏在风中摇曳着紫色的枝叶,簌簌作响,阳光投其影于地,移步换景之间,真有光阴悄逝的感觉。当年,幼小的我在园中流连,当然不知“时光荏苒”这个说法,更不会想到许多年后,自己会写下这篇关于紫苏的文章。
原本以为紫苏只有鲜叶才气味馥郁,能被用作香料。未承想,母亲将老家园中吃不完的紫苏叶摘下,晒干水分保存,冬日用来煮鱼也味道绝佳。那香味好像多了一丝隐忍、一种矜持,能品尝出老成圆熟的分寸感。
紫苏还是一味好药材,清代《本草崇原》中描述紫苏:“气味辛微温,无毒。主下气杀谷,除饮食,辟口臭,去邪毒,辟恶气。久服通神明,轻身耐老。”经冬枯萎的紫苏枝丫,挂在墙上风干,母亲拿来熬汁,治好了困扰我许久的伤寒咳嗽。老家人又说,用老紫苏茎叶煮水洗澡,能够祛风止痒。最后剩下的紫苏枝干,放入灶中当柴火,焚烧起来也有不一样的清芬。
到处生长随遇而安,自带芳香不求闻达,从古籍中走出的香草,平常又与众不同。紫苏,我愿谓之园中处士。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1977年出生,湖南浏阳北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创作以“屋场”系列为主,写过专栏,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散文》《随笔》《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广州文艺》《西部》《边疆文学》《火花》《绿洲》等报刊,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散文选、中国作协年度随笔精选等多个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