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在她自己家举办了一个大型的美食party,邀请我和笑笑去参加。
苏苏家的院子很大,院门上的爬山虎郁郁青青,简直是遮天蔽日。从院门到客厅有长长的鹅卵石走廊,走廊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许多小炭炉,排成整齐的一字长蛇阵。炉火熊熊,映得上面架着的一个个小铁锅都红了。铁锅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鸡肉鸭肉鹅肉猪肉牛肉羊肉,切得方方正正,每块肉上都插着牙签以便来参加payty的人自由取食。
我和笑笑拈着牙签从院门一直吃到客厅,吃得满嘴流油。边吃边感叹:到底是苏苏啊,她怎么可以一个人做出这么多菜?她怎么可以连菜也做得这么好?她是怎么想起来要给每一块肉食都插上牙签的?
苏苏坐在客厅里,穿着雪白的公主裙,散着瀑布一样的长发,半开半合着她那双水雾盈盈的大眼睛,以云朵一样轻盈的姿态,懒懒地向男宾们说着话。那些男宾一句话也不接,一块肉也不吃,全都傻傻地坐在水泥地上,用同一种无比忧伤又无比热烈的眼神痴痴傻傻地盯着苏苏。苏苏是画,苏苏是诗,苏苏是云端的仙女,苏苏是所有人的春闺梦里人。所有人的魂魄被苏苏勾走了,所有人都又热烈又忧伤地盯着苏苏,脸上都是又痴迷又忧伤的眼神。没有谁愿意分出一缕或半缕的眼角余光,扫一扫我和笑笑这样的庸脂俗粉。
苏苏咄咄逼人,苏苏光芒万丈。任何一个场合,只要苏苏在场,其他女生都会被所有男性无视。我和笑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但是,两个人打扮得山青水绿,吃饱喝足了光是你看我我看你也相当无趣。于是,我和笑笑就摸着肚皮走出院门,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漫天的月光,还有漫天的虫唱。梯田层层叠叠,田埂上,青草茂密深长。笑笑说,晚上草丛里可能会有蛇,要小心。我们用两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丛青草,确定没有蛇窜出来后,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草深,田埂难走,家门简直是遥不可及。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家呢?我和笑笑边走边抱怨。走着走着,我忽然被青草绊住,狠狠地摔了一跤。睁眼一看,在床上!哦,又是个莫名其妙的梦。这么多年过去,和苏苏都三十年没见了,我还是会做和苏苏有关的梦。
就算梦中的苏苏面目模糊难以辨认,她也是一位衣袂飘飞的云端仙女。那些呆若木鸡的男性在听苏苏说话时,用的也是年少时那种痴迷又忧伤的眼神。
苏苏是我的初中同学。苏苏人长得好,家里条件好,学习成绩好。歌唱得好,画画得好,我的作文写得好,苏苏的作文写得更好,每篇都被老师拿来当做范文读。苏苏无所不好,苏苏无懈可击,苏苏浑身上下每根发丝每寸肌肤都在闪闪发光。老师们喜欢苏苏,整个学校的男生女生,我们也都以赞赏和艳羡的眼光,对云端的苏苏心悦诚服顶礼膜拜。
苏苏家里有钱。苏苏爸是乡供销合作社的负责人,经常出山去很远的地方进货,回来就给苏苏带各种零食,买各种各样新潮的衣服。冬天,苏苏穿一件猩红色的皮夹克,像一团流动的红云,照着其它少男少女的眼睛,火辣辣地疼。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苏苏穿一件淡粉色底、上面印着小红花的薄棉袄,越显得肤如凝脂,面赛桃花。夏天,我们都穿着土不拉叽的长衣长裤,卷着袖管和裤脚,苏苏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她穿着各种样式的小裙子,花蝴蝶一般在学校的教室和走廊里飞来飞去,晃瞎了多少少男少女男生女生的眼。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容平平的笑笑偶然也会收到一两封语焉不详词句不通的情书。苏苏却从没有收到过。苏苏是仙女,苏苏是站在云端供所有人仰望的,不必经历世俗人间的寻常烟火。
仙女的人生有没有遗憾呢?笑笑说,苏苏这么聪明漂亮,纯粹是遗传了她爸。她妈又矮又丑,打扮得也稀奇古怪的,头上每天都包着个绿底印粉牡丹花的头巾,话也很少说。
笑笑说,苏苏妈脑子本来就不太灵光,哪样事都做不好,长得又很不好看,苏苏爸对她一点也不好。苏苏爸英俊帅气,手里又有钱,晚上经常去乡里那个年轻俊俏的张寡妇家里过夜,有时天亮就回家,有时一住好几天才回家。苏苏妈一为这事和他吵,他就把苏苏妈关进一间小黑屋子里,狠狠地打。打完出去时,还把小黑屋的门给锁上,一连几天不给苏苏妈吃饭。被打得多又关得多,苏苏妈后来就很少说话了,变得呆呆傻傻的,看上去就和正常人不一样。
后来她真的变成了精神病,一年要发作好几次。一发病,她就一坐一整天,不知道自己饿也不知道给苏苏做饭。苏苏大部分时间,只能自己生火做饭自己吃。做好了还要端给她妈吃。
苏苏爸大部分时间在供销社上班,不能给苏苏做饭,他也不吃苏苏做的饭,他经常去张寡妇家里鬼混,一连几天不回来,很少能照顾到苏苏。他给苏苏的,只有不间断的零花钱和源源不断的新衣服。
原来仙女也要在人间历劫。笑笑说的话当然可信。笑笑家和苏苏家是隔着一条街、鸡犬之声相闻的邻居。我和笑笑对美丽的苏苏怀有天然的友爱和亲近,所以,这个秘密除我和笑笑外,全校都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
有一年冬天,苏苏忽然请了一个月的假没来上课。笑笑说,这次,是苏苏爸把苏苏妈的手臂打骨折了,苏苏妈被送进了县医院接骨,还要在膀子上绑纱布。苏苏这次请假,就是要在家照顾她妈的。
初三开学,苏苏没来上学。原来,苏苏爸被调到了另一个乡镇工作,苏苏跟着他爸,转去那里的初中上初三了。
中考前的一天,两位老师带着我们到县城提前入住宾馆。中午,在一家小饭馆吃完饭后,我们一群人站在大门口等老师结账。就在这时,门前的大街上走过来一群人,两个老师,一大群背着包提着包的学生,我们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苏苏。苏苏穿着黑上衣,黑裤子,裤腿紧紧地绑在身上。才一年时间,她明显地长胖了。但她的脸还是那么美,真正的桃花脸,春风面。那群灰扑扑的人里,只有苏苏最亮眼,苏苏无论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存在。
我们大叫着“苏苏,苏苏”。苏苏停下来,大声回叫着我们的名字,但她又很快地和新同学们一起,在老师的带领下,风一般地走过去了。苏苏走过去时,对我们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笑还和从前一样有无尽的感染力———最是她嫣然一笑,惹得百花报春早。
我和笑笑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苏苏今天怎么会穿得这么普通呢?还有,中考这么重大的事情,以苏苏家的条件,她应该是由她爸单独护送、单独住宿、单独吃饭的啊!她怎么可以和其他普通同学混杂在一起,由老师带着来县城赶考呢?但我们又觉得,苏苏就是苏苏,以她的实力,就算是混在几千个同学中间吵吵嚷嚷,也不会影响她的发挥。
果然。高二下学期,我和笑笑从我们所就读的那所农村高中去县城参加物理和化学会考,两场考试的间隙,上洗手间的当儿,我们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看到了苏苏。苏苏那天穿着一件带肩章、很像男款警服的秋香绿色短袖上衣,配一张冰肌玉骨明艳照人的脸。苏苏一直这么美,苏苏永远都这么美!
我问苏苏,岳中的芳草文学社名气好大,连我们外校的都知道,你的作文写得那么好,一定参加了吧?苏苏开心地点着头,说,嗯,那是当然,我现在是文学社的副社长。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苏苏。辗转复辗转间,得知她高中毕业后上了一所省内的林业学校,后来分配在一个乡镇林业站工作。又后来,听说苏苏结婚了,嫁了个生意人,还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再后来,又听说苏苏的丈夫对苏苏很不好。苏苏的美丽和才情在他眼里都是错。他厌恶苏苏读书时被太多人追求的经历,婚后对苏苏进行了严厉的精神控制和生活控制。不许苏苏出门逛街,不许苏苏结交同事和朋友,不许苏苏参加任何聚会。
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苏苏坚持自己的爱好,一边带女儿一边给报纸和刊物写稿。苏苏在方格纸上写字,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但她丈夫觉得这是不务正业,只要一见到苏苏写稿子就把稿纸抢过去,撕碎或者烧毁。苏苏被允许做的事情只有老老实实地上班,和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一旦苏苏反抗,他就以狠打孩子的方式来要挟,因为女儿他并不心疼。后来,干脆在外面找了小三。生了个儿子。然后他就很少回家了,一回家就是和苏苏闹离婚。受到接连不断的刺激和威胁,苏苏从她母亲那里遗传来的精神病基因不断被触发,苏苏疯了。
告诉我这些的,是笑笑。笑笑说,有个冬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又刮着刺骨的寒风,她和她丈夫慢慢地开着车经过县城的大桥,忽然看到苏苏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锹,弯着腰在桥头狠狠地铲雪。笑笑叫她丈夫停下车,自己开门出去,打算和苏苏打个招呼,可是苏苏完全不认识她了。苏苏听见笑笑叫她的名字,突然就发怒了,大吼着抡起手中的铁锹要打笑笑,笑笑吃惊地逃走了。苏苏追不上苏苏,又转回头,抡起铁锹把笑笑家的玻璃车窗砸了个粉碎。笑笑的老公上去夺苏苏手里的铁锹,硬是没夺下来,也不知道苏苏哪里来的力气。
苏苏后来也不管孩子了。只要病发,她就拿着蘸满墨汁的大毛笔,在自己家和邻居家的大门上和墙上乱涂乱画,整栋楼的墙和门都被她涂遍了。又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地地大声唱歌,家里的东西被她砸得七零八落。班上不了,正常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苏苏就被她名义上的丈夫送进了安庆的一所精神病医院。
笑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调是悲伤的,眼睛里有泪光。我的眼里也含着泪。我们都无法想象也无法知晓,那么美丽的苏苏,那么温婉的苏苏,那么单弱的苏苏,那么优秀的苏苏,这些年都经历了哪些不为人知的巨大的伤害。
笑笑说,苏苏进去治疗了一年,后来病情好转出院回家,可以和人进行正常地交流沟通了。正好那年夏天我打算回老家,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开心,特意去步行街给笑笑和苏苏各选了一顶宽檐的遮阳帽。笑笑的是明黄色,像她阳光明媚心无芥蒂的笑容。苏苏的帽子,淡粉色底带着小梅花图案,和她初中时穿的那件薄棉袄一样素雅好看。
我准备和笑笑一起去看苏苏,再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苏苏却一直在微信里拒绝我们,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不肯出来见面。苏苏说,我自己有帽子,你们不用给我送帽子。我给我女儿炒菜时都戴着帽子免得头发掉进锅里。我现在好多了,但还在吃药,等我身体再好些了,就和你们联系。
苏苏后来一直没和我们联系。
苏苏是美好的青春记忆,是我们青春年少的光荣梦想。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那个穿着仙女裙站在云端闪闪发光的苏苏,那个漫天风雪里挥舞着大铁锹奋力铲雪的苏苏,那个身形纤弱却几下子就把车窗玻璃砸碎的苏苏。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在桥头铲雪时一定很快乐,一定没有哭。但一想起美丽纤弱的苏苏在漫天风雪中奋力铲雪的场景,我和笑笑,我们就一直一直地,停不下来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