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滨海新四军研究会徐会长邀我讲述父辈抗战故事,勾起我对父亲坎坷人生的回望,父亲对我的耳濡目染也书写了我的人生篇章。
父亲是抗战老兵,和日本鬼子打过仗,在建国后,他在基层一线,为党勤奋工作,他不计名利,忍辱负重,是我学习的榜样;他践行党的宗旨,把听党话,跟党走的信念融入血液中,也成了我们的典范。
1970年9月,我在北海舰队基层干部教导团训练结束,踌躇满志的准备到新单位任职的当口,一封“母病危,速归”的电报送到部队,于是我马不停蹄,想以我出息了的喜讯给望子成龙的父母一些宽慰,想象着病中的母亲看到儿子时神采飞扬的瞬间,或许能减轻疾病的痛苦,获得精神上的慰藉。
可我一路风尘,从青島回到家的时候,现实把想象击得粉碎,低矮的房屋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氛,太阳不知躲到哪去了,晦暗的暮色让房间变得黑洞洞的,妈妈躺在病床上,不时传出沙哑的咳嗽声,我走近床头,低低的叫了声妈,妈妈转过头,眼神中有一丝惊喜,“儿啊”,接着一声长叹,伴着咳嗽,眼角溢出泪花。酸楚、痛苦交织,是难以名状的状态,我迷蒙,无法读懂。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桌前,谁也没有发声,屋内静寂得让人发怵,只有桌上一盏煤油灯一闪一闪,展示着生命的律动。也许是一场惊天浩劫、也许是一次命运颠覆,我怎么迎接,茫然无措。
父亲端坐在桌子一旁,点上一支烟,立刻烟雾缭绕,我知道,父亲爱抽烟,后因严重咳嗽而被迫断烟多年,现在重操旧业,可见心中有无法跨过的坎。看到弥漫的烟雾,浑浑噩噩,把他忧郁的脸色映得愈加暗淡沮丧。父亲轻轻抬起头,用低沉而略显苍老的声音说:“今天我们聚在一起,也算开个家庭会吧,我因抗日战争中和鬼子打仗被俘坐牢,经组织营救出狱,有人恶意中伤,诬陷我叛变投敌,受到不公正处理,这是对我的伤害,就我自己可以咬咬牙挺着,可牵累到你们,我心如刀绞啊,你们正是求学求职求进步的关键期啊,因我毁了你们一生,我死有余辜啊。”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懊恼的两眼溢出苦涩的泪花。也许是经受的委屈无处诉说,也许是压抑的愧疚无法表达,也许是深深的自责无法排解,也许是亲情的洪水冲决了矜持的堤坝,我抬头望望父亲,肆意奔腾的情感让他难以自持,幽暗的灯光下已缩成一团,重压的痕迹在佝偻的脊背上摇晃,唯见大口喘着粗气依然显示他生命的张力。此刻我似乎读懂了父亲的艰难和酸楚,他一向对党忠诚,包括对我们的教育,希望按党的要求,不得越雷池半步,此刻一定碰到难以逾越的坎,需要信心和勇气。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把无限信任和期待传递给他,也许是父子相通,心心向应,父亲也意会到我的信任,悲叹的情绪为之一扫,灯光下映出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的身影:“我对党忠诚,苍天可鉴,平反纠错是迟早的事。在鬼子监狱,我是靠对党充满信心才支撑着活下来的,现在我依然对党充满信心,期待平反。”随后拍拍我的肩膀,面带愧色,语言中流淌欠疚,轻声说:“不管什么情况,必须相信党组织,虽然对你们的伤害可能是严重的,甚至是致命的,你们可以恨我,但不要怨党组织,这是对你们的希望,也是对你们的要求。”说完他轻轻地敲了敲桌,言语中充满自信和笃定。父亲深情的告白与倾诉,震憾并打动了我,让我陷入久久的沉思,困境中走投无路倍受打击的时候,虽无法释怀,但不怨恨,不放弃,依然把对党的忠诚放在第一位,这是什么精神?我似乎看到一个历经磨难的老共产党员的坚强形象,佝偻的身段中飘逸着正直的气,纤弱的身影中浸透着伟岸的韵,你高大得让我仰视,纯粹得让我惊叹,你不仅是我可亲可敬的父亲,更是一个在尘世中清亮的星,你用平常的举动诠释着一个共产党员的情怀,你顶天立地让我折服我敬佩。我默默地想,也许我的政治前途就此夭折,但也决不牵怒于您,敬爱的父亲,您用鲜血和生命践行对党忠诚的誓言,作为您的子女,更是步您后尘的共产党员,绝不会动搖信仰,为你脸上抹黑。
父亲为什么遭此厄运?事情的起因还是抗战时和鬼子打仗被俘一事,本来早有定论,然而因少数人对父亲的正直不滿,制造矛盾,制造了一场冤案。1943年5月1日,父亲作为区联防队长参加姜三埝反扫荡会议,突围中县反奸科长万岗壮烈牺牲,父亲被俘,在鬼子监狱关押,经地方党组织多方营救,三个月后获释。狱中,父亲坚守永不叛党的入党誓言,和鬼子斗智斗勇,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受尽酷型,依然严守秘密,坚持忠于党的政治本色。本来是值得弘扬的英雄壮举,却被人诬陷叛变投敌,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波。
面对探家所遇的突发情况,对我来说又是一场生死抉择的考验。归队后,父亲问题要不要向组织汇报?汇报,面临断送政治前途的风险,不汇报,有违对党襟怀坦白的初衷,在利害得失的关口,一度有点游疑,但父亲对党忠诚的形象又在我头脑中浮现,“不管什么情况,都要相信党组织”的嘱托又在耳边响起,无论什么结果,还是交由党组织裁决,于是我选择主动如实汇报父亲被处理的情况,虽然自己倍受煎熬,但我却获得对党忠诚的坦然,一个共产党员,只有把爱党信党的理念付诸行动,才能获得心灵上的一份安宁。
那是在我提前归队的第一个晚上,舰艇停靠在一号码头,天有点黑,风浪拍打着船舷,发出沙哑沉闷的声音,舰艇随风起舞,搖摆不定,我的心随船在风浪中挣扎。晚9点多,我理了理思绪,定了定神,在摇晃的舰体上找到平衡点,气定神闲地走进指导员的住舱。
指导员听了我的汇报,一脸惊诧,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伴着一声叹息,把无奈写在脸上。
1973年3月,因父亲问题的牵连,我提干后又以战士退伍回乡,虽不解,但不怨。我所在工程船大队潘政委(正团)找我谈话,他说,我在你家乡滨海八滩打过仗,前段时间也经历过审查靠边站,你父亲的经历我感同身受。43年正是新四军战略调整时期,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反扫荡斗争非常艰苦,你父亲作为区联防队长,敢于和日本鬼子正面作战,我敬佩他的胆识,也相信他革命意志的坚定性,对你父亲处理可能有失公允,但眼下无法否定地方结论,尽管你才华横溢,出类拔萃,现在也只能委屈你了,回乡以后如需要,部队会尽力协助的。
潘政委的谈话,是安抚,是宽慰,让我被寒霜侵蔫了的内心得到一丝温暖,滴血的伤口得到药物的抚平,我感恩首长的关爱、同情和理解,犹如在阴暗隧道中踽踽独行,迷茫中送来照亮前程的一缕阳光,我触摸首长不舍而纠结的内心,我愿把这种关心藏在心底,变成迎战困难的力量和前行的动力。
回乡后我该去哪里?残酷的现实必须面对,不容作任何选择。按当时政策,城镇户口可进单位就业,而我是来自农村的,只能到广阔天地去面朝黄土背朝天 。
我这个67届省重点中学高中毕业生,成为无缘高考的老三届,原以为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而阴差阳错成为无业游民,这本身就是一大悲哀,加上退伍回乡工作受挫,双重打击,让我深感生活的不易,犹如难以破解的八卦图,里面到底深藏多少奧秘?
记得1964年我以骄人的成绩被滨海中学录取,引起同学圈里不小的震动,全县百万人口统筹招收一百名学生,可见被录取之难。当父亲听说我被录取,那种喜出望外溢于言表,因为他一直希望我学有所成,用知识改变命运,现在能进滨中,那离跨入大学校门也就一步之遥,当心愿如愿以偿向前扎实推进的时候,那种满足和开心是无法掩饰的。我看到父亲脚步轻盈,满面红光,浑身上下闪烁着阳光照耀下的愜意,眼眸中留连着对未来期许和希冀的光。
父亲没什么文化,是工农干部,1950年他就出任天台乡首任乡长,后当过公社农业委员,民政干事,大队书记,职务有升有降,但都在一线工作。用他自已的话说,“我没文化,但我听党话”,党指挥在哪,他就冲锋在哪,一辈子辗转在基层,从不叫苦抱怨。
他传承给我们的就是听党话,跟党走,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长期的耳濡目染,在潜移默化中,我们也把听党话,跟党走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父亲也有反思,他感到实践中光苦干还不够,还需要学文化,“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对此,他深有体会,当看到同伴提拔进步的时候,自己还原地踏步;处理问题的时候往往就事论事,缺乏深度,他总结出一条经验,文化是助力剂,可以事半功倍。于是哪儿差补哪,用很大精力强化补习,补齐短板,另一方面是寄希望于我们,希望我们别重蹈他的覆辙,再演没文化的悲剧,千方百计为我营造好的学习环境。为了防止荒废我的学业,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在他的直接监管下读书。我成长的路上,父亲的关爱,如阳光雨露滋润着我,从幼苗走向茁壮。
我家三间茅草屋的正面墙上,贴满了我学校的各种奖状。有一年过年,我买了几张年画,想把墙面妆点一下,父亲看到后,立即阻止,他说,奖状和年画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年画可营造喜庆,而奖状是学业路上的纪录,是学校和老师对你的肯定,也是我们全家的骄傲,看到奖状,我就开心,就满足,就看到希望。听到父亲的高谈阔论,我似乎更能触碰到父亲的内心深处,他把对文化的重视转变成对我的希望,情感是那么真挚而又热烈,警示我万万不可懈怠,只能在学习路上跃马扬鞭,用拼搏奋进逐梦远方。
为了鼓励学习,父亲千方百计调动我们学习积极性。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活困顿,吃不饱肚子,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己节衣缩食,从月供24斤粮中抠下一二斤犒劳我们。记得一天晚上,父亲急匆匆从公社住处赶回家,提了装2斤米的米袋子,因为他听说我考试得了满分。我们兴匆匆把米饭煮好,分食,难得一见的米饭让大家脸上绽放着花样的笑容,此刻,妈妈在一旁轻声提醒道,这是你爸从嘴里省下来的啊,气氛立刻凝重起来,是的,老爸,一个月才24斤粮,你自已还不够吃,你怎么省下来的?你为我们不顾一切,我们该如何回报……学业上有所进取,才是父亲梦寐以求的。
1974年,正在我田间地头出力流汗的时候,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我们公社有两名学子可推荐上大学,这又燃起我读书求学的希望之光。我评估一下,滨中毕业,文化基础占优;共产党员,在部队荣获北海舰队后勤部先进个人称号,现实表现好,可以一搏。可当报名时,经办人一席话让我如梦初醒:你的条件都好,唯有父亲问题是无法跨过的坎,这个问题不解决,推荐入学是不现实的。这是一剂清醒剂,父亲问题也许会窒息我的政治空间和生存空间的一道隔离线,它是挡在我面前的太行王屋大山,让我无法跨越,也许求学梦就此破灭。于是,重新审视自己,我的出路在哪?
我一面学习插秧除草、收种晒场等农活技能,有扎根农村长期准备;一面又不失时机寻找打工机会。因为,生存是第一需要,我必须解决吃饭问题,然而我又担心岁月就在此蹉跎,在生活的泥淖中挣扎,会不会导致远大理想的泯灭?我似乎在理想和现实中纠缠,一直寻找属于我的突破点。
父亲试图为我寻找一份临时工而东奔西走,哪像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打工可唾手可得,而在当年却是违反政策的事。好多老同事同情之外都表示爱莫能助,我看到父亲奔波劳累之苦,更看到那焦躁无奈的心。
一切还得从源头做起,我们全力催办父亲平反纠错一案,我也上书有关领导,于是父亲平反一案终于提上议事日程,阳光照进偏僻一隅,身居陋室的父亲终于迎来柳暗花明。记得宣布平反决定的那天,父亲泪流满面,内心翻江倒海,澎湃起惊涛骇浪,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被泼的脏水被清洗干净,他依然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依然是让人敬重的抗战老兵,依然是身藏傲骨的革命战士,那种欲火重生的感恩从心底迸发,“我是党的人,党是我的归宿”,藏在心底的呐喊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直冲九霄,那声音震耳欲聋,喊出时代的最强音。一个共产党员,不需要什么,只希望还他一份清白,可这条路竟然那么漫长,那么费尽周折,付出那么多人生代价。
父亲平反,我的命运也随之峰回路转。
我带着父亲的平反决定,重返部队,找到当年的工大潘政委,此刻首长已升任威海水警区纪委书记(副军职),经回忆,首长依稀记得当年情况,并和当年的几位首长回想此事,协调处理。我感恩老首长的言而有信,在我离队多年后还践行当年的承诺,更感恩抚育成长的人民军队,让历经沧桑的我又走上人间坦途。
恢复军转干待遇后,我在县服装厂工作,在普通员工的岗位上摔打,我依然奉行埋头苦干积极奉献的信条,得到上级党委和广大群众的认可。担任支部书记后,在人事安排,招工分配上享有一定权力,在对外交往中有利益诱惑,我始终铭记父亲的教诲,听党话,跟党走,秉公办事,不谋私利,受到广大员工的赞誉和好评,也是交给父亲的一张答卷。
回顾风风雨雨的人生历程,我的命运和父亲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我前行的路上折射出父亲的影子,他是我成长的导师和楷模,虽然父亲早已离我们而去,但他忠诚党的思想一直在我们身上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