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95岁。老人家说，她小时候背过《三字经》《百家姓》，能写自己的名字，会做简单的算术，算不上彻底的文盲，但字又不识几个。母亲性格开朗，却不善言词，这辈子无论遇到喜悦或是沮丧，常常会默不做声，眼神里流露出内心的情感和意图。
俗话说母子连心，我能用心读懂母亲眼神里的信息，那是慈祥的爱，是前进的动力，是未来的期盼，亦或是默默地忍受与憎恨。如果有人问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的眼神能让我今生今世难以忘怀，那必定是母亲的眼神。
父亲告诉我，当我呱呱坠地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母亲兴奋又无力地看看我这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母亲听说是个男孩，片刻的兴奋后半天没说一句话，眼睛里充满了失望。母亲多么希望我是一个女孩，家中男孩多了意味着将来成家立业遇到的困难更多。以致后来母亲哄我，说我不是她亲生，是从渔船上抱来的。母亲期盼我这个最小的孩子是姑娘，长大了能帮着母亲洗衣做饭，做母亲的小棉袄。
我的出生很幸运，听母亲说那年大队动员不要再生了，到了医院医生说才生4个不多，再生一个也不多，所以说我的降临是幸运的。母亲说其实舍不得，就等着医生那样讲呢。
我6岁那年上村里小学，去学校的第一天背回新书和课本，老师要求包新书，第二天上学老师要检查包新书的情况。我捧着散发出油墨香味的语文和算术书，缠着母亲包书，母亲满心喜悦地接过新书，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将新书交给我大哥去包。老儿子也长成小学生了，盼望着我快快长大。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和一个同学打架，将那个同学的头打破流了鲜血。放学回到家，我胆怯地低声告诉母亲，母亲听后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一顿，才问是哪家的孩子。我说是邻村杨家的。母亲脸带惊恐目光无神，这个人家不能惹啊，他妈妈是有名的“洋辣子”，他妈妈找到家里怎么办哦?妈妈教导我以后不能骂人打架，做一个有礼貌懂事的孩子。
可奇怪的是，杨妈妈没有找来。第二天，母亲给杨妈妈送去两只鸡蛋。后来才知道那位同学回家没说头被打破，只说打架了。自此我无论上哪个学校，直到成年后军校毕业，再也没有发生打架的事。
那年，我接到入伍通知书，要离开家乡苏南参军到部队。母亲忙着为我准备一桌美味的饭菜，全家人团坐在一起。母亲把一只养了三年下蛋的老鸭杀了，我说那以后家里没鸭蛋吃了，母亲说再捉几只小鸭慢慢养，来年就又有鸭下蛋了。临别时母亲没有正面看我，转过身去在擦眼睛，母亲是在落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告别母亲去遥远的地方，我的父亲和哥哥姐姐们总有万般不舍，还是微笑着送我离开家乡。爸爸说这是件光荣的事，要我安心当兵，家里的事不用牵挂。
当岁月的年轮转动到上世纪90年代第二个春天时，我和爱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天母亲从家乡苏南来到上海，照顾新生产的儿媳和照看新出生的孙子。爱人生下孩子未满月，我就要离开爱人和孩子，回到千里之外的大连海军政治学院。母亲来到陌生的地方，我把爱人和孩子托给母亲，看得出母亲喜悦中缺了点底气，眼神中透着担忧，家里经济困难盘缠都紧张。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爸爸走完了81岁的人生旅途，母亲顾不得悲伤，坚强地领着我们几个子女为离世的爸爸操办后事。母亲的眼睛里透着坚毅的力量，强忍悲痛招呼前来吊唁的宾客。在出殡那天，母亲将爸爸送到村头默默地站立着，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母亲的老伴了，泪水盈盈遮住了哀痛的眼神。多年后，母亲的眼睛才恢复了往昔的清澈明亮。
母亲常说，自己啊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成了吃闲饭的人拖累儿女。母亲年过90生活需要子女照顾，不能再做饭洗衣，走出家门晒晒太阳也需要陪伴。母亲一直生活在家乡，照顾母亲的重任落在我哥哥姐姐的肩上，母亲总是盼望我带着爱人和孩子能经常回去看看她，那怕见个面说几句话就走。我回去时母亲经常说，晚辈们这段时间都来过了，心里很高兴。老人家喜欢晚辈们多陪伴，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每当全家聚在老人家的周围，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是那样慈祥和蔼。
今年夏天，我和爱人去看望母亲，在和老人家临别时，我爱人和老人家聊聊生活，谈谈健康，唠唠家常。凡是总有例外，母亲的耳朵不便，有时候会将好话的意思听反。老人家大概是听差了意思，斜视她的小儿媳，那眼神有些陌生，分明含着气愤。我爱人说，她害怕老人家的眼神，有点心慌。我赶快大声地告诉母亲，小儿媳是在告诉您老人健康的生活方式呢，是关心母亲您啊。大概母亲听懂了，明白小儿媳的善意和孝顺，转怒为喜，连连点头：“哦，好了好了，你们放心回去吧，我这儿有你哥哥姐姐。”
今年秋天，我独自一人回到家乡看望母亲。这些年，母亲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我回家乡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多。我告诉母亲生活中的喜事，此时母亲笑得灿烂，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陡然间相互有力地挤压起来，开心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条线。
母亲年老了，但无时不牵挂儿女晚辈们。每次回去都要谈谈儿女们的生活，你的大哥走的早没享到福，大嫂要照顾外孙女来得少，姐姐做点小生意辛苦，二哥在城里生活吃不到乡下新鲜的蔬菜，二嫂过退休年龄了还要上班。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重孙重孙女个个都要讲到，如数家珍，老人家心里有一本帐，盼着儿女晚辈们的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到，全家的平安顺利是老人家简单又真实的幸福。
2024年11月2日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