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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散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11-01 10: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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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芒种,就是二十四节气之一。

      翻开字典,对“芒”的解释其中就是:某些禾本植物子实的外壳上长的针状物。或者说:禾本植物子实壳上的细刺。

      在我家乡,对芒种还有一种很直白的理解:“芒”多指麦穗上的芒刺,“种”就是割完麦子之后再种上庄稼。

      秋末冬初,广袤的苏北大平原上,尽收眼底的就是绿油油的麦田了。它像云,像雾,像空气,跟随你、萦绕你、浸润你,甚至走进你的梦境、融进你的呼吸里。

      初夏来临,溽热的南风悄然而至,用它那双神奇的大手轻轻挥动了几下,只顾拔节、抽穗,开花和灌浆的麦子,一下意识到收获的季节来临了,真是“蚕老一时,麦老一晌”,眨眼间,麦子就褪去绿装,换上了金黄尊贵的霓裳。如含蓄羞怯的少女,一夜间成了热情奔放的成熟少妇,在大地上自由地张扬。麦穗上那一根根在阳光下直指天空的芒刺,如同少妇鬓上插向幸福深处的金簪。

      麦子刚黄梢时,母亲就不止一次神情凝重地掰着手指,倒计时式地数着芒种到来的日子。母亲和大多数村人一样不识字,总是把芒种说成“忙壮”。在母亲和村人们的意念中,麦子熟了就要忙收割、忙夏季作物的栽插或播种,而完成这些繁重的劳作,不仅靠毅力,还要靠健强的体力,他们突出的是“忙”和“壮”,与字典里的解释恫然不同。

      母亲和父辈们对芒种有共同的理解和付出。他们的面容长期在阳光和野风的吹晒中变得粗糙黝黑。他们的双手与泥土、农具长期相互厮摩,布满了坚硬的茧子,刻满了沟壑似的裂纹。这些都是在贫穷和艰苦中磨砺而出的,当然更离不开被他们每年都虔诚期待的芒种所给予的最严酷地锻造。

      当芒种的足尖终于停滞在母亲和村人的指尖上时,它以锐不可挡的气势,裹挟着金色的帷幔飘落大地。布谷鸟也日夜吹响了嘹亮而激昂的号角:“割麦插禾、割麦插禾……”母亲和父辈们早已把镰刀打磨出逼仄而冷峻的寒光了。天还没亮,他们便向着飘荡着蓝色雾霭的麦田奔去,用汗水和深情向大地换取让生活富足一些、让生命光鲜一些的麦粒。他们鄙弃懒惰,芒种是他们用勤劳和汗水对生命最淋漓的诠释。

      当布谷鸟不知多少次唱着悠扬的歌,并从小河边、树林里、村庄上以及田野深处滑翔时,我们也像出了马厩的小马驹跑出了村庄,融进了无边的田野。

      我们的小身影顺着金色的麦垄,像野兔一样灵巧地穿梭着,寻找和麦子一同生长的豌豆。那攀附着麦棵,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奔跑着的豌豆秧,不仅开满了美丽的紫色花朵,还结出了一串串如风铃一样在微风中摇曳的豌豆角。我们摘下青嫩一点的豌豆角,用褂子兜着,跑到田头的柳树荫下,围坐在一起,在嬉笑声中,剥着碧绿晶莹的豌豆粒儿,咀嚼着它的脆嫩,吞咽着它的清甜。

      我们的笑声和布谷鸟的歌声绞织着,在金色的田野上空回荡。麦田被长满青草的田间小路玉带似的纵横镶嵌着,到了远方已看不清小路延伸的方向了。金黄色的麦子汇成金色的海洋,远处的村庄和树林像海洋里的一片片绿色的岛屿,那行走在田间路上装满麦子的马车,像航行在波浪中的船只,我们所能目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详和。

      慒懂的我们无法感知母亲和父辈们在烈日下的艰辛劳作,也无法理解他们面对成熟的麦子时,隐伏在笑颜背后的焦虑。他们不仅怕那不期而至的大风,更怕那突然而降的大雨,这些都可以残酷又轻易地掠走全年的温饱和希望。

      他们因为白天的劳作身体已很疲惫了,可他们却不能把疲惫的身体安置于床上。夜里,不知要爬起来多少次,去屋外观察天气。如果天空有变,他们会像离弦的箭,射向麦田、麦场里。他们挨过饿,更怕我们挨饿。他们宁愿隐忍和抗拒外界给自己带来的任何挫折与不幸,而让我们安然无忧。我们童年时的芒种,就是在他们的辛苦忙碌和我们的悠然无知中度过的。

      我们在布谷鸟的歌唱中迎来了我们的少年。贫困、艰苦的岁月已不能容忍我们继续在乡野间恣意撒野。放麦假后,我们要去挣比大人们少一半的三分或五分的工分,我们的烂漫、天真、欢笑和汗水,甚至是眼泪都浸在写着小小数字的工分中,我们要秉承父辈们的勤劳,不至于让他们伤心,或失望地骂我们是败家子。

      当我们在香甜的睡梦中,被父母催醒时,我们便投入了田野的怀抱。不是去采摘那甜甜的翠绿的嫩豌豆,而是把大人们收割的麦子捆成捆,然后立在地在,当太阳出来时,把麦穗上的露水晒干,再拉进麦场里。我们稚嫩的双手被麦秸、麦芒作着最初的打磨,我们的筋骨也在一连串的捆麦、搬麦的动作中感受到了最初的撕痛,我们一下明白了,父辈们为何在夜间对着自己的腰部和腿部捶打个不停。

      为了做到颗粒归仓,我们在收割后的麦田里进行复收。我们背着竹耙子,沿田头一字排开,把手反剪在背后用力压住耙子杆,从田地这头顶着烈日走向田地那头,来回往复,直到把遗落在地里的麦穗耧完为止。只是,我们脚上的鞋子太破旧,双脚经常被尖硬锋利的麦茬扎破。慰劳我们的常常是从村中最深的井里提来的清冽冰凉的井水,有时也喝到生产队用萹萹草熬煮的防暑茶,让茶中的苦涩来冲淡淤积在我们身心中的燥热与疲惫。

      收获如同一场战争,是芒种给父辈们带来的严峻考验。那个精瘦的赶马车的歪头宁二叔倒是和牛、马们有了某种默契,竟成了有名的车把式;那位因挖井时而被井水冰毁了脊椎的老队长,被村人称为‘孬腰’的舅老爷,竟成了响亮几个村的上垛高手,每次垛特大的麦垛少他都不行;当生产队引进第一台打麦机时,在夜里的一次打麦中,莲姑的一根大辫子不幸被转动的三角带连着半个头皮一起缠住、拧掉,后来她却成了使用和修理打麦机的能手……我们被他们的顽强意志感染着,和父辈们并肩走进田野、走进麦场、走进能够练就一身铮铮铁骨的芒种里。

      在一年一季的芒种锻造中,我们的身高渐渐与父辈们的接近;我们的双手也渐渐与他们的相符,甚至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眼神。白天有我们挥镰收割的躬身之影,夜晚有我们挑麦抢场时此起彼伏的呐喊。特别是红纸黑字写着:“争分夺秒、大干快上”,“夏收夏种、抢收抢种”等条幅,贴在村里村外的大树上、墙头上时,把芒种装点得更加形象而热烈,容不得我们有半点退缩。

      白天,麦田在阳光的普照中闪烁着金色的光焰,麦穗上的芒刺也在风的涌动中,互相摩挲着发出金属般的脆响。夜晚,当月光的清辉洒满大地,蛙声不时传来,更显出了田野的静谧与深远。空气中弥漫的麦香温情地包裹着我们,可我们不能在这曼妙中沉醉得太久,那抢收抢种的“抢”字始终左右着我们,做着收获时的一系列动作,让我们的每条筋脉,每块肌肉,每根骨骼都充分感受着芒种带给我们的紧张和繁重。

      在芒种里,不论是白天和黑夜,除了吃饭和稍作休息,其余的时间都是连续奋战在麦地、麦场里。当田野里成熟的麦子在镰刀的驱使中一片片地倒下,它们被运往平整而宽阔的麦场里。夜间,我们把麦子铺展开来,用石磙一遍遍地碾压,接着是翻场、挑场、上垛、堆麦粒。或把一捆捆麦子解开迅速送进打麦机里,让它在轰鸣中不停地喷吐出麦穰和麦粒。紧张的劳动中,我们的手掌已磨出了血泡,皮肤让汗水浸渍得发痛发痒。黑色的麦锈也不可阻挡地钻入我们的眼角、鼻孔和汗腺里,甚至侵入到我们的肺里、胃里。我们浑身都黏附着尘土和麦锈,散发着泥腥和汗馊味。如果芒种是大沙漠,我们就是充满焦渴和激情而不停滚动的沙粒。

      其实,我们的劳动与收获有时并不成正比。面对打出的一堆堆新鲜的麦粒,我们似乎正在与常年吃的粗面馍馍潇洒地挥手告别,去迎接那和豌豆角一样诱人的白面馒头。可是交完公粮,父母依然要面对自家的粮囤,细致而周密地作着一家人全年的吃粮计划。那白面馒头,也只在过节或来客人时才吃到,这非但没有减少我们对芒种所倾注的热情,而更使我们增添了对来年芒种丰收的向往。

      有一年,当芒种到来时,大雨连绵,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麦子像一个个身负重伤的伤员扑倒在地上。那成熟而饱满的麦粒,在雨水的浸泡中迅速膨胀,在麦穗上痛苦地早产出嫩黄的麦芽来。那一年,我们农场每村、每户的每一张嘴巴都啃着又涩又粘,用泡打粉中和之后蒸出的方能下咽的麦芽锅饼。我和伙伴们一边啃着苦涩的麦芽锅饼,一边啃着书本,在麦芽锅饼和文字的催化中,我们似乎渐渐走向成熟。

      和我同村、同年生、同在芒种成长的伙伴有三十个,进入中学门槛的只有十三个了。在一次“我的理想”调查中,有七个“科学家”,两个“医学家”,两个“工程师”,一个“教授”,一个“画家”,没有一个“农民”。这表面上有悖于父辈们对土地的热爱和眷恋,内里却与他们的期望不谋而合,当他们对我们恨铁不成钢时,不总是狠狠地臭骂我们:“你们要像我们没出息,割一辈子麦插一辈子稻吗?!”

      于是我们在书本里寻觅能够带我们飞翔的翅膀。当布谷鸟在季节的轮回中再次歌唱时,我们的伙伴中,虽然没有成为“科学家”和“工程师”,有的人却真的插上了翅膀,飞离了乡村,飞到了没有泥土、没有麦锈和麦芒的城市里。

      当我这个村中唯一的“画家”的翅膀折断时,我又重重地跌落在乡村的泥土里,跌落到一年一度让我欢欣、又让我极力逃避的芒种里。在城市和乡村的伙伴都陆续谈婚论嫁时,我也嫁给了另一个乡村的男子,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我们的蜜月竟然是在芒种里度过的。

      那时早已分田到户,几家联合买了打麦机。白天我们并肩在属于我们自己的麦地里收割,夜晚我们同在一个机器上打麦,深夜打完麦子才回家。由于丈夫在挑麦瓤上垛时胳膊的肌肉拉伤,疼痛使他从沉睡中醒来,发出痛苦的呻吟甚至是惨叫。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如同一堆烂泥的我,眼里噙满泪水,无能为力地用双手捂着丈夫疼痛的胳膊。夜晚的甜蜜和幸福本应属于我们的,可是我们却被抛在了芒种的劳苦和疼痛里。

      麦收过后,紧接着是泡田插秧或播种旱田作物。我们和父辈们一起用筋骨和意志去完成着一环紧扣一环的农事。当布谷鸟的叫声渐行渐远时,芒种也在种完庄稼后捞场的尾声中消失。

      现在,每年芒种的脚步依然适时而至。我们和父辈们再不把收获麦子的希望寄托在镰刀、马车和粗笨的打麦机上。我们只需和成熟的麦子一起耐心地等待,等待一辆辆新型快捷的现代化收割机器开到田间来,用灵巧轻便的机动三轮车直接把从收割机中脱粒出来的麦粒拉回家中,或者在地头就完成了小麦的买卖交易,小麦被一辆辆卡车迅速地载向粮库,连麦场也不用进了。麦场曾经拥有的热闹与喧嚣,也早已被场里栽种的树木或庄稼的绿色淹没,而彻底沉寂、消失了。

      当收割机收割麦子时,村人有的围坐在树荫下打扑克牌,有的喝着清爽的啤酒,还有的躺在散发着清香的麦秸上悠闲地假寐……麦田里的躬割和麦场里的繁忙,都随着岁月的河流远去。芒种成了一种由机器代替人力劳动的轻松季节,这就是社会的发展和科学带给我们的轻松与快捷。

      当麦子黄梢时,已为人母的我也会像我母亲一样,神情凝重,虔诚地倾听着芒种到来的足音。当布谷鸟再次荡起优美的歌声时,我总会独自一人伫立在金色的麦田里,凝望着茫茫麦海,翻涌着层层麦浪。我不知道我是否变成了麦海中的一株麦子,抑或是麦子根下的某块泥土,但我分明感觉到有许多麦穗上的金色芒刺,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肌肉、血液、骨髓和灵魂里,成了我生命里难以分割的整体,让我时时感受着芒种给我带来的隐隐疼痛和幸福。

      

      (首发于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歌风台》)

    【审核人:站长】

        标题:芒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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