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只蜘蛛91天了。在我的自然观察史上,这显然是一件重大的事。
“节疤蜘蛛,你好呀!”每次经过它、经过它寓居的大树以及树的节疤时,我都会跟它打个招呼。
白天,节疤蜘蛛并不在蜘蛛网上,所以并不能感受到我的热情;晚上,它一般都在洞口窥伺,看到我的手电光就飞快地降落,一直缩到这个树节的最深处。即使我把眼睛无限贴近它的巢穴,也只能勉强看到它的一点点脚爪。我从没有看到过它的全貌。
唉,对我,它可一点都不热烈,半点也不向往。
一
2024年的第一天晚上,我照例在公园的湖边晃悠。那是岭南一个平淡无奇的冬夜:落羽杉树上没有有趣的昆虫,湖里没有奇异的水鸟,树下也没有此起彼伏的蛙鸣——十几摄氏度的气温,让这个公园的一些生物进入冬眠状态,只有几只草虫在幽幽地鸣着。我于是更仔细地在公园里搜寻,想找出一些有趣的东西来。
在落羽杉树树腰的一个节疤里,似乎有个小东西动了一下。这个节疤大概和我的手掌一样大,一圈一圈的,中央是一个小而深的树洞,乱七八糟的蛛丝糊住了洞口。这里面住着什么?我凑上去,哟,一只蜘蛛!它看到我,就掉头缩了回去,我只来得及看到它褐色的长脚。
这是我见到节疤蜘蛛的第一天。从这以后,经过这棵树时,我都会忍不住过去看一看——那只蜘蛛还在吗?它还守在树洞里吗?第二天,它在;第三天,它还在;第一个月,探望它成了我必做的功课,我开始将它称作“我的蜘蛛朋友”;第三个月,它居然一直都还在。写下这篇文章的那天,我数了一下日子,它居然寓居在一个树洞里整整91天了!
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给了一个生物安稳的容身之处,让它过上了有自己风格的惬意生活,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霍比特人的袋底洞——没错,一只节疤蜘蛛,心满意足地住在它的袋底洞里。于是,这只蜘蛛和它的住所都被我命了名。
节疤蜘蛛每天都守在那里,等待猎物上门。它可曾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资料说,蜘蛛的寿命因种类而异,大多数蜘蛛完成整个生活史的时间范围是8个月至2年。如果这只蜘蛛属于“大多数”的话,那么,91天已经是它生命中一段漫长的时光。
这只蜘蛛守着自己的世界,也守着自己的岁月。一月,它寄身的落羽杉纷纷落叶。金红色的凤凰羽毛一样的叶片一片一片落入水中。游人在树下拍照,他们仰头、俯首、微笑,有的深沉地看向远方,晨跑的人一次次掠过它。我想,关于这些,节疤蜘蛛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一片落羽杉叶子掉下来,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粘在了袋底洞口的蜘蛛网上。这真是天然的装饰,应该是一阵小风的杰作;有个人经过这棵落羽杉,顺手在节疤处磕了磕香烟,蜘蛛网上于是又挂上了几粒灰白的烟灰;过了几天,一段干树枝也摇摇欲坠地挂在了蜘蛛网上。
就这样,几厘米见方的蜘蛛网上挂满了东西。我得费老大劲才能在这些杂物背后找到那只小黑蜘蛛。通过这小小的窗口,它耐心地窥视着这个广阔的世界。它似乎拥有无尽的耐心。
在这漫长的91天里,世界没有忘记节疤蜘蛛,自动把各种信息送到它的门口:各种虫子,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来自东边海洋里的台风,游客们的谈笑声,盛开的花的芳香,还有我久久的好奇的目光。
二
我很想知道节疤蜘蛛叫什么名字,至少想知道它属于什么科。但它实在太警觉了,对光又非常敏感,往往是手电筒刚一照过去,我刚能看清它,它就迅疾地躲了起来。
有很多次,我能看到它的眼睛,它躲在袋底洞深处,在强光手电下,眼睛反射着针尖大小的红色光芒。有一次,我甚至有幸看到它的腹部,上面有一条竖的浅浅的白线,这个特征让我欣喜若狂,我觉得自己离它的名字近了一步。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我可以把它从树洞里掏出来,拍个照,再把它放回去。这个想法一露头,就被我自己否定了。这只小动物,因为它固定的住址、固定的活动时间,让我得以每天都能看它一眼,这样,我就跟这个世界上的一只小动物建立了一种虽然脆弱但让人有所期待的美好关系。这个地球上的所有生物,无论是人、植物还是动物,都漂浮在时间之流中,而一只小小的节疤蜘蛛的安详保守,给了我奇妙的稳定感和抚慰感。我要是把它掏出来——只要这个动作一发生,整个观察的美好性、感受的美好性就荡然无存了。
它不认为我是它的朋友,但它的存在对我很重要。在观察节疤蜘蛛的这段时间里,公园清冷干燥又无聊。在最冷的那一天,我居然在大叶榕树下见到了一只黑眶蟾蜍。它默默地在大叶榕的板根之间蹲着,我戳戳它,它略略跳梁了两下,就不动了,大概低温和孤独让它的活力大打折扣。
我第二天去,黑眶蟾蜍仍旧在原地。我猜,这是一只不怎么怕冷的蟾蜍。我以为,跟节疤蜘蛛一样,我可以享受到对一只黑眶蟾蜍的持续观察——但是,第三天,黑眶蟾蜍就从我的世界里默默消失了。它单方面解除了跟我的联系。
那个夜晚,风有点冷,有点大。节疤蜘蛛依然舒舒服服地待在它的树洞里。整个园子的树仿佛都在落叶。风吹着,簌簌地。
三
二月,气温来了一个过山车式的动荡。气温一会儿极高,一会儿又极低。气温高些,节疤蜘蛛就相对活跃一些;气温低些,节疤蜘蛛就在洞底,不怎么动窝。
关于节疤蜘蛛的身份和名字,我还是一无所知。我想了很多方法去揭开它的面纱。我绕着它跑步,每隔10分钟经过它一次,想看到它身上更多的细节。我又从图书馆借来一本《常见蜘蛛野外识别手册》,想借助图鉴和专业描述接近真相。打开书,我感觉自己跌进了蜘蛛的迷宫: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隐秘的角落,而那些角落里又有那么多蜘蛛!这些蜘蛛的腿节、背板、花纹甚至书肺、腿毛,又有那么多不同!我知道节疤蜘蛛一定是一种极其平常的蜘蛛,但在弄明白它的大致身份之前,它脸上的面纱真叫扑朔迷离!
我还向网上的昆虫爱好者求助,向他们描述这只蜘蛛的特征。根据我的描述,他们说它大概是某种漏斗蛛吧。确实,在《常见蜘蛛野外识别手册》里,它跟那些漏斗科的蜘蛛,看起来确实挺像的。
但是,那和肯定的答案还有一段极其漫长的距离。不过,我似乎也并不着急。
四
三月来了。落羽杉迸出米粒大的绿芽。黑眶蟾蜍最先集体求偶,尔后是斑腿泛树蛙的齐鸣;斑头鸺鹠、大拟啄木鸟、噪鹃、褐翅鸦鹃……轮番鸣叫起来;公园管理方警告游人小心银环蛇;园里最深处的禾雀花突然盛开,它奇妙的花香在晚上统治了公园的角角落落。世界如此缤纷变幻,只有节疤蜘蛛稳坐它的树洞。
第87天,在节疤蜘蛛的网上,我似乎看到另外一只颜色稍浅一点的蜘蛛。现在是求偶大季,节疤蜘蛛也有配偶了吗?我禁不住狂喜起来。
看到我后,节疤蜘蛛照例藏了起来,另外一只“蜘蛛”却一动不动——唉,原来是节疤蜘蛛褪下的皮。小心翼翼地,我把这张薄薄的皮拿下来,松松地握在手心里,带回了家。这是我跟节疤蜘蛛的第一次深度信息交换。
我在考虑,作为一名博物爱好者,节疤蜘蛛对我意味着什么?节疤蜘蛛寄身的落羽杉是上古孑遗植物,是从漫长的冰河时代生存到现在的古老树种。它是漫长的时间之流中的老乘客。节疤蜘蛛和我,相对这种树而言,都是蜉蝣一样短暂的生命。但节疤蜘蛛用它短暂生命中的91天,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构筑了一个恒定的存在,让我对另外一种物种产生了探索的兴趣。这91个每日一瞥,构成了我生活里的重要内容,构成了我生活的某种重量。它仿佛是我的生命之舟抛下的锚,标记着我生命中虽然平淡却极其重要的一段光阴。
那小小的、轻轻的蜘蛛皮壳就放在书桌上。我的一个动作、一个呼吸就能制造一个巨大的气旋,把它吹到不可知的地方去。而这个皮壳的主人,就在不远处的公园里,就在公园里的洋洋万物之中。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充满轻柔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