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踏着露水,顶着雾霭沉沉的天,我们与木炭一般的牦牛一起出发。2个小时后,我和旺秀道智终于到达郭卓沟最高的山顶。
那是一片高山牧场,也是相连的几座高山之间唯一能支起帐房的地方。到了山顶,我坐在一堆苏鲁梅朵旁边,旺秀道智在我百米之外坐了下来。
休息片刻,我又来了精神。我站起身,环视群山——那山像驼峰,像巨蟒,像绵延不断的飘带,与天际流云紧密相连。山腰间是稠密的黄刺,是成片成林的灌木。山下的河流看不清晰,笔直的松树只有黑黝黝的一道轮廓。脚下是数不尽的石葱花,它们支起圆实的花苞,在微风里摇摆。兴奋之余,我立刻构想起一处可以安度晚年的家园。家园东侧是一排木屋,房子坐东朝西、冬暖夏凉;南侧有一片菜地,北边扎着篱笆大门,西边搭着小棚,我在这里养鸡鸭,并从天上引一条小溪,它既可以是灌溉水源,又可以成为一条美丽的瀑布;还有一条铺满石子的路可以通往山下……
“想啥呢?傻子一样。”旺秀道智来到我身边,气呼呼地问我。这样的天气跑到高山牧场来,到底想要做啥?
我微微一笑,望着远处缥缈的云海,故意对旺秀道智说:“我想在这里建个家园。”
旺秀道智愣了一下,带着点鄙视对我说:“你家有牦牛吗?有羊群吗?到这里来了就踏实点,说些人爱听的实际点儿的话,别整虚头巴脑的。”
我愣了一下,心想,这家伙也太刻薄了,想象一下难道也不行吗?
旺秀道智看我脸色不大好,又说:“这片牧场确实不错,如果真在这里放牧的话,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美好。沟里天气变幻莫测,山顶更是如此,夏天大雪飘飞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半个月都不能出沟……”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沟里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我只是借此情景突发感想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山顶上的凉爽。旺秀道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老朋友,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那就努力吧。我不会丢下你的,每隔一年半载,我都会给你送些吃的来。”
二
旺秀道智催促我下山:“你看,远处的黑云来了,黑云一旦到头顶,我们就跑不及了。”
我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黑云停在很远的天边。我说:“这里的牧场和我想象的还是有点不一样呀。”
旺秀道智说:“没有高大的房子,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场所……”
没等他说完,我就说:“你说的那更不像牧场了。”
旺秀道智说:“我说的就是你心中的牧场。”
我笑了笑。是啊,我心中的牧场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天边的黑云在我的注视下突然生了双脚,不断朝头顶奔涌而来。一会儿,浓重的黑影就投在四周,仿佛要将我们连同山顶仅有的一处平地一块儿吞噬。
“你这个人,就是不实际!”旺秀道智问,“你们当干部的是不是都喜欢在梦想和愿望中过日子?”
我转身对旺秀道智说,即使不能在这里建起家园,我也要珍惜梦想和愿望,因为一年后我挂职扶贫期满就要离开这里了。等我再次来这里,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旺秀道智说:“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的。”又说,十几年前他家牧场就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又搬到山底去了。旺秀道智一边说,一边叹气,当时他还在读书,家里的事情都是阿爸阿妈和阿姐打理。“你永远不会知道,住在高山牧场随时会有很多危险发生。”
“住高山牧场的人家多了。”我说。
旺秀道智却说,问题就在于住高山牧场的人家不多。村里许多人家在很远的地方租住牧场,这里山大沟深,草场并不大,选择这片山顶原本以为是不错的选择,而事实并非如此。山顶、山下甚至整条沟里的海拔相差不大,可气候的差异非常大。旺秀道智接着说,尤其是这个季节,冰雹会突如其来,山下会发洪水。到了冬天,日子更难熬,铺天盖地的大雪能将帐篷埋没,里面的人十几天都下不了山。
脚下的黑影渐渐移动,头顶上如锅底般的黑云向四周扩散。风紧了起来,吹得我忍不住背过身。极目远眺,所见之处是平整的草地和盛情怒放的苏鲁梅朵。群山仿佛在天边,看不到壁立千仞,听不到野兽的吼叫,所有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美丽与和谐。牦牛甩着尾巴,警觉地朝我张望着。
三
旺秀道智再次催促我:“赶紧下山,这种天气常常会有暴雨。”
风越来越大,道路越来越崎岖。我们不敢停留,艰难地朝山底挪步。走过一片半山腰间的灌木丛时,我看到了一群羊,它们比山顶的牦牛沉稳多了,不为我们的突然闯入而四下奔走,似乎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暴雨,依然从容不迫地享受着高山草地的恩赐。
半山腰间同样是个平台,只是比山顶小了很多。草地很干净,没有露出獠牙般的石头,有的只是茂盛的花草和灌木,以及望不到边际、悬空的云海。好不容易遇见一块露出草皮的平整而巨大的石头,我盘腿坐在上面,也喊旺秀道智过来坐坐。旺秀道智或许以为我走不动了,他看了看天,极不情愿地坐在石头边缘。我们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眼前吃草的羊群。
黑云散开的速度很快,整个天地瞬间发生变化,阳光从头顶洒下来,草绿了,花红了,山亮了。山下的河谷更是奇妙无比,亮光追赶着黑影,顷刻间河流也闪动着点点光芒。天空里一坨一坨的蓝色显得分外亮眼,如同深不可测的陷阱,令人心神不宁。
旺秀道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问我:“傻了?痴了?还是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赶紧下山,这样的天气最危险。”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仍然沉浸在自己幻想的新奇世界里。
旺秀道智又说,一辈子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也不错。但想想如果一辈子只看见这些景色,是不是又单调了些?
我笑着说:“我已经置身于仙界,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完全脱离了依靠食物喂养的肉身,成了永恒的物体。”
旺秀道智十分惊讶:“你难道不是人?你能高过蓝天吗?你能低过河水吗?到头来还不是成了土。”
我摇了摇头,说:“是人就会有思想,思想就是永恒的。”
旺秀道智立刻不高兴了:“你整天想不着边际的事情,那不是思想,那叫没事找事。”在他看来,成天胡思乱想没啥意义,还不如种一亩洋芋实在,饿了也不用求人。
我笑着说:“你就像这些羊一样,只想着吃饱喝足。”旺秀道智听了我的话突然笑了,说:“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渴了有水喝、饿了有饭吃,可比你所谓的‘思想’高级多了。”
我们终于没有再争论,继续下山。路上,旺秀道智又告诉我,他的阿姐早年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损失了好几头牦牛,他的阿爸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因忙于下山而摔坏了腿。他还告诉我,这个山顶根本不适合驻扎帐房。他又指了指远方说,阿姐的牧场在前方,那里才是真正的高山牧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广袤的草地,靠山的一处草地上隐约有房屋,牛羊分散在房屋周围。我又开始想象——每天看着日出日落,听着牛羊的叫声,过着简单而充实的生活……但我知道,这样的愿望多么遥不可及。
四
一切应了旺秀道智的话。我们走到唐尕村时,明亮的天空变得阴沉,一坨一坨的蓝天再次让黑云吃掉。旺秀道智走得很快,和我拉开距离时便停下来,一边等我,一边用恶毒的话刺激我。可我实在快不了了,双腿像灌了铅一般。
到了加路塔村,整个天空变得一片灰暗。旺秀道智急得直跺脚,他大喊:“暴雨就在头顶悬着,你瘸了吗?怀孕了吗?”
到了麻乍村,步入公路,村委会小二楼遥遥在望。旺秀道智反而慢了下来。
“你怎么不跑了?”我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意思丢下你一个呀,”旺秀道智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不能同生共死,那就陪你变成落汤鸡。”说着,天边就响起一声闷雷,雨一点两点落了下来。那雨滴大得出奇,砸在路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我说:“赶紧跑呀。”
旺秀道智说:“来不及了。”
果然,雨滴变成了雨帘,雨帘变成了瀑布……到小二楼门口时,我们的衣衫已经成了抹布。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剥得精光。我又气又笑。此仇不报非君子,旺秀道智你别落到我手里,总有哪一天,我连底裤都不会给你留。
还好,窗外阳光明媚,这样的天气适合去哪儿呢?我一边想,一边咬牙切齿地筹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