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有好一阵子,我住在临近大海的一间小公寓里。三月的每一个清晨和傍晚,都沿着海岸线来回散步,海边的寒冷令我无所适从。搬到这间常年空置的公寓之后,我整理掉一些家人用不着的旧物,毫无人气的房间更显得空荡。公寓里没有暖气,手指往水中一浸就刺骨僵硬,一滴油从锅中溅出来都会烫伤空气。因此最初我只在客厅里烤着电热炉吃简单的食物,除了自己煮些粥之外几乎靠外卖活命。吃完饭我会迅即躲进卧室,把空调开到三十摄氏度,又打开铺在床上的电热毯,将自己塞进被窝,睡个昏天黑地,仿若从未睡过那样睡着。
冷空气流经身体,光线从窗帘底部透进来。我总在半夜被冻醒。过去的几个月,我一直在海上漂流,每当我在寒冷中苏醒,都会花很久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究竟身处何地。生活长久陷入疲劳,疲劳令人感到悲伤。黎明时分,远处笼罩灰色雾气,掩盖一切清晰的朦胧。五感之内全然是无法捕捉的东西,最为敏锐的是潮湿混杂的味道。春天带刺的狂风透过门窗攀缘上我无法入睡的僵硬手臂,在黑暗沉寂中喉咙里全是冷气。在这里我走到了边缘。
粗糙的冷,冷到几乎迫使我学会冬眠,但这只是错觉。春天在寒冷中浮出海面,在忽然的某一天,好像总也倒不过来的时差通顺起来,我开始跟着自然的生息苏醒。六点多钟醒来,不事梳洗,裹上厚厚的羽绒衣,光脚穿上运动鞋,跑到外面等候日出。我并不是那么中意看到一团彤红跃出海面,也不对海上日出持有兴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看。我只是化身成潮汐的一部分。和日出时间每天都往前腾挪一两分钟一样,我醒得越来越早,醒来后就成为一个站立在海边的独特生物。那时候那片长长的海岸线上不见一个人影。
初来乍到,大多数时间都在缓慢清理。所有的门上都有层薄薄的灰尘,浴室里的镜子在微弱的灯光下显现复杂的块面,梳妆镜旁的柜门上有微量牙膏和指纹。每一扇窗户都是暴风雨后的杰作,卧室的落地窗纱像是在泥水里蹚过一遭,客厅的玻璃上有一道黄色的鸟粪痕迹,已经结痂了,厨房的窗户上还留着表弟前女友煮饭时在雾气蒙蒙的表面画出的心形图案,她再也看不到了,她不会再次光临这个房间。上一个秋天她在此短暂停留一阵子,蜷缩着不肯走出来。入冬之后她从这房间里搬离,身体拖曳出好长一条濡湿的线。现在那些线条都干涸,隐约可追其踪迹,我却没有什么耐心一探究竟。她在时似乎计划清理,囤积了大量清洁用具,玻璃刮刀、玻璃清洁器、洗涤用品、植绒抹布、弯柄刷、杯刷、厨房漏网、空气清新香片、擦手纸纸架、抽取式餐巾纸盒、手帕纸、无芯卷纸、有芯卷纸、餐巾纸、婴幼儿湿巾、面巾纸、台面刷、各类厨布、钢丝球、手套、香皂、干发器、洗漱包、洗衣液、沐浴露、滚珠、拖把、清洁刷、垃圾袋、滚毛粘、垃圾桶、扫把,甚至电动拖地机。这个房间是灰尘的聚居地,却拥有一切能够清除掉它们的物品,并且每一种都用之不竭。似乎只要我耐心,就可以在这里创造一个簇新的宇宙。
然而我断断续续整理很久,却永远不会迎来那样的一天。陈旧成为顽固的伤口,和窗上的鸟粪一样干到了玻璃的分子里。更何况每做半小时的家务我便失去耐心,并且绝不继续努力。窗户被潦草抹了几次,用玻璃液、刮刀、湿毛巾、干毛巾。后来是更混乱的一片模糊,似乎永远无法被擦干净,由此我期盼的是能有一场净化人心的大雨,结束时所有的窗户都变成了镜子,透过它们我们可以看得到自己。
雨一直不肯下,在大风天气,我不断扔掉看上去很久没用也根本不会再用到的东西。有一天我把一叠旧书废报丢到楼下垃圾桶里,发现那里面装着一盒完整的生日蛋糕。这启发了我,于是我清空了一整台冰箱,把结冰冷冻的鸡鸭鱼肉鲍鱼海参通通丢掉,却在薄暮冥冥中看到几只野猫正在掏吃半袋大虾,浓烈的腥味弥散在垃圾桶周围,我向上张望,顶楼微弱的灯光与我对视,这个只有在夏天才会热闹起来的度假小区,这栋只在六月才会生出血色的公寓,却在如此寂寥的初春,住进了两户不断扔东西的人。我扔掉了一套用不着的茶具,垃圾桶边就多了一棵仍然活着的小树,我扔掉几株碎屑散落的干花,垃圾桶周围便散布着多盆多肉植物。我扔掉两张发黄的床单,看到一只小狗玩偶灰溜溜躺倒在地,肚囊碎裂,被撕咬出几道伤口。我们似乎竞赛谁扔得更痛快、更大方,但又无法坚持不懈。有一天我扔掉了一张看上去还能用的案板,而对方搬出来一架完好无损的单人沙发。我没有决心扔掉这么贵重的家具,而是叫安装洗衣机的师傅直接回收了一台老式滚筒洗衣机,他当场给了我五十块钱。收钱时我想那个马上被捡走的沙发也许也能卖几十块钱。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场竞赛已经走向终点。
等表弟月底回来,说我扔掉的以为过期许久的冷冻食品,是过年期间新采购的。我问这房间不是多年来只被使用过三个月吗?他回答说新年里他和前女友短暂复合了几天。就在这里约会。然而房间里太冷了,以至于他们连爱都没做就再次分手。
他回来看我,带来了一本绿色软皮笔记本,说是前女友前一天傍晚托跑腿给他送去的。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名为岛的陆地上,分住城东城西,开车却也需要花费差不多两个小时才能够见到。这是本日记。我说女孩子也许并不想分,他说分手是她提出的,那么决绝,怎么会不想分?
我表弟能够忍住不看这本日记,却把它递交给我,请我翻翻。我瞄了两眼,她字迹工整,却只写了薄薄十几页,全然浪费了西西弗书店这本售价五十块以上的笔记本。后来我把它塞进书架,和几本同样绿色封皮的《资本论》挤在一起,它瘦削可怜,缩身其中规避风险。这个小书架上几乎所有的硬皮书后背都有一个圆圈,是我用来垫砂锅时烫出的痕迹。
除了无规则地丢掉垃圾,我不大能够记得起一整天一整天的中间都在做些什么,就像一条失去肚腩的鱼,生活只余首尾。快要落日的时间,五点多钟,我再次从冰冷的壳里钻出来,往海风凛冽的岸边走去。头发和海带一样潮湿散乱,拧成一团抽打在面颊,有很多时候,心里会生出不适的恐惧,我克服这些恐惧。这对于生活的众多内容而言,不算什么。
扔掉东西的我也在购置物品,这个房间的肚囊在消化与吞食。一周之后我有了一只新水壶,这让每一个清晨有了热茶。再过几天我有了新的桌椅,幻想着可以在天朗气清的日子到阳台上去。但显然我低估了海的力量,整个三月,窗外都在狂风大作。
十多天以来,天空和海面一直都是灰色。我从未如此长久地住过海边,对持续不断的坏天气感到惊奇。或许也有一丝绝望。我寄希望于被拯救、被净化,而脚边和远处翻涌的浪涛带来了无尽的泥沙。终于,偶然的一天风和日丽,我把小方桌抬出去,中央放好花瓶,书本堆得整整齐齐,倒一杯热茶,准备坐下,继续一个冬夜。然而只是随手拍张照片,热茶就急速冷却。我泼掉这一杯冷茶,把桌椅重新挪回房间,开空调开电暖,裹上好几层绒衣棉袄,缩头缩尾盘身在矮椅小桌前写作。我受够了冰冷的房间,却也无可奈何。空调开久了会流鼻血,关掉它烤电暖炉我的手指又总会僵硬,甚至在小指关节处生出了冻疮。最后我关闭一切,裹上棉被,在冰窖里执着地写啊写。天色渐晚,也不能再让人忧郁更多,只不过是灰色变成了深灰色。没有星空也不见月色,只有一只微弱的小灯陪伴。这样的状况总会让我写到深夜时产生出陈旧的年代感,这是一种朴素的孤寂和寒冷,与我的个性并不匹配,我始终都是热烈的。
写着写着,总有一种感觉,这么冷,这么安静,这么死寂。我不是在内部的空间,而是在外面,在遥远的大海上,独自一人。岛屿被大海水雾包围,无休止地被浪潮访问和抛弃,我浮上来,又潜下去。
2
藤本樱霞在楼下庭院的围栏前密密麻麻,见花不见叶。这幅既满又艳的作品角落,是撕裂的阳伞歪斜的桌椅和碎裂的陶罐。我在阳台上探头去看那个废弃的院子,想要嗅一嗅花香,身上的香水却像一堵看不见的厚墙。
日出的时间越来越早,它每一天都在往我苏醒的前端奔跑。没几天我便不再追逐日出,六点钟醒来时,太阳已经在十分钟前跃起,我关掉电热毯,重新闭上了眼睛。有时候能够再次入睡,更多时候,意识乱流在温度逐渐低下去的毯身上,身体缓慢苏醒。模模糊糊之间,一个虚拟的我跑进了幽暗的大海中。她游出去很远,很快不再能找见她的位置了。
“你试过把一个人留在黑夜的海上吗?没那么简单。”
前女友的日记上记着这样一句话。我想大概摘录自某处,与她的文风略有偏差。女孩造句平平无奇些许造作,是记录心情,也是向爱人示爱。甚至在开篇没多久之后,她就写下了这样的告白:这是写给你看的日记,我每天都对它说话,想要生日时送给你。
为什么你生日时她没有送给你?去海鲜市场买生蚝时我想起来问。
不知道。表弟忙着挑选海鲜,袋子里的牡蛎各个都比我的手掌宽大。回家上锅蒸了,他在厨房又炒又煎,虾在锅里活蹦乱跳,我听到了鱼被敲碎脑壳的声响。
和她一起也是你做饭?我朝厨房里喊。
不是,她做得比我好吃。他围着围裙举着刀从门口探出半身回我。
那个女孩子没有在这里过冬,她度过的是清爽而美丽的秋天。然而与我同样,这里是自我囚禁的岛屿。客厅的窗前有一架一米多长的渡轮模型,由无数乐高碎块组装而成。我来时这架已经完成的模型放在客厅的角落,下面铺着塑料拼接软垫。据说她在那三个月中唯一固定的行动就是坐在窗前耐心处理这些塑料零件,最后竟然能够严丝合缝一块不落地拼接起来。收拾家时我小心翼翼地将这艘轮船捧上窗台,和一叠黑色的吉他海报传单、有蝴蝶结的旧花瓶、各种过期药、茶叶、奶粉、充电线、说明书、电池、螺丝、起子待在一处。后来我几乎扔掉了所有旧东西,只留下这一尊庞然大物。有天我坐在窗前吃饭,它在偶然的视角下,像一艘真正航行在天空的船。
表弟驾车离开,说要去岛的西端找她,那是一个小镇,树木茂密,郁郁葱葱,在冬天也仍如此。他与她第三次复合,是因为那本日记。我想他撒了谎,谁可以忍住不看?下午安定下来,楼下草坪上的阴影拉长、变暗。虽然天色还太亮,但我似乎能够听到洋流的声响。一整条水煮鱼放在黄瓜鳞片下,因等待而枯萎的沙拉硬卷。我想起他重击它头部时的声响,我们讨论了它是否会感到疼痛。当我们谈论疼痛感觉时,实际上是在谈论感觉的能力。我在厨房忍着寒冷扔掉了所有来不及吃完的牡蛎扇贝,默默地收拾好各色碗盘,穿过椅子腿,越过地板,再一次去楼下丢垃圾。这一晚将是一些生物的狂欢。
接下来的一天我走了很远,沿着公路穿过了海湾与礁石,找到了一家靠海的咖啡馆。它距离住处只要三四公里,走路四十五分钟,坐一辆沿海巴士几分钟就到。那天狂风大作,我独自在褐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充满弹力地走着,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全程不见一个人影。后来我在面海的长桌前坐下,要了杯昂贵且难喝的手冲咖啡,咖啡豆里有一种陈旧的油脂味,却温暖着我寒冷的肠胃。书店里十分安静,只有我一个客人,我面前的海也十分寂静——但我知道并非如此。在我走进这个避风区域之前,海风裹着海浪在远处呼啸,我的全部细节都歪向一边。是个没有人愿意走出房门的坏天气。
正由于与寒冷的这种强力的对撞,推开门的刹那,我就决定之后要在这间咖啡馆工作,它似乎是一个更加坚固的壳,可以屏蔽狂烈的风暴。它够大够暖,还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到阔大的海面与沙滩。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季节,几乎无人会在那样的沙滩上反复流连,即便偶然有访客前来,也只短暂停留。
并非无缘无故的抵达,谁会在狂风天漫无目的地疾行。我找到这间咖啡馆全然因为女孩子的日记,那里出现了一处名为海洋美学馆的地标,是她工作的地方,她反复记录每一天自己与它之间的联结。女孩子在书店咖啡馆工作了两年,曾经是一位没有前途的咖啡师,后来工资从五千降到四千,她辞了职,成为一个同样看不到前途的小岛做题家。她喜欢这个海边的咖啡馆,喜欢在这里度过的“不上进”的时间。春天时她会沿海走到工作的地方,再慢慢走回来。三年前,她住在我所寄居的小区的另外一栋楼里。
再一次我开始有规律地衡量时间,尽管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与长度无关。每天早晨在海边散步回来,吃简单的三明治,背上电脑,装一袋苏打饼干,一袋混合坚果,两块椰子糖,带上三百毫升的保温杯,走到公交站台,等车搭车。公交车上总是只有两三个人,沿海公路如此寂静,我总是还没从这片温和的平和中坐暖,就到了下车时间。
三月的咖啡馆内人迹罕至,大部分时间很安静,架上的书籍摆放得毫无逻辑,耐心一些也能找到很多好书。偶然有人来镜子装饰天花板的空间打卡拍照,在有限的空间里体验虚假的辽阔。而每天固定出现的人只有两个,除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我们分坐在面海的长桌两端,互不交谈。她会安静地支起支架,架好手机,埋头刷题。半小时后她会去吧台买一杯漂叶子的卡布奇诺,但常常那只是一杯很快冷掉的装饰。她刷了一本又一本题册,也时不时点击手机,似乎在看上面弹出的消息。而我则反复卡在一个新鲜的小说里,有思绪的时候向远处瞭望,没思绪时十指忙碌于键盘之上。我对她的观察只在所有行动停滞的空当,却也少之又少,在那里我更愿意只对着窗外的大海无限放空。但海浪太遥远,我看不到它的面庞,而她很近,不用刻意就看到体态。有些微胖,扎着和我一样不精致的马尾,甚至有些蓬乱。她常穿一件绛红色的毛衣,外面罩一件黑色羽绒马甲,更外层是一银灰色羽绒衣。她穿着棉鞋,总露出红袜子,也许是本命年。那些天她哭了好几次,也可以说又哭又笑,一点也不掩饰悲欢,仿若我本不存在。我只在她第一次哭泣时抬头看过一眼,她正在和手机上的网友们讲话,大意为共同努力,一起上岸。我猜测她大约在直播学习,从此更加安静,连烦躁时键盘的敲击声也会收敛许多。
我重新投入读书,想要为自己笔下迷途在雪夜里的故事主人公寻找救赎。日复一日,我逐渐脱去了羽绒衣、厚毛衣。我开始在阳光直射的午后有了汗意,于是走进阴凉的内室,在层层递进的木质台阶上坐下,翻一些书。作家写一个人开始描绘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空间里布满了省份、王国、山脉、海湾、船只、岛屿、鱼类、房间、仪器、星星、马匹和个人的图像。他发现耐心的迷宫般的线条勾勒出他自己脸上的轮廓。
三月底的海边咖啡馆坐落在寂静里,它融合了工业与原木设计风格的设计,色调简单,是沉稳的灰白褐黑。内部空间用弧线形书架隔开来,却保持宽敞流动,难能可贵并不刻板。除了面海的小厅,镜面折射的内脏,还有分置入口两端的一处有几个宽大高脚工作台的长方形工作室,和正对吧台的矮沙发区域。沙发区偶尔坐几个抽烟的客人,是专心来看海喝咖啡的,并不热心吵闹。靠左侧书架前立着一架钢琴,那琴到四月才有人碰上一碰。弹琴者在大厅里激情澎湃地演奏了将近一个小时,传达了沉郁的心境。他深栗色头发,骨瘦如柴,但神情冷峻,看上去并不脆弱。他张开双臂,伸开指节,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每一遍之间间隔三五分钟。我站在拐角的圆柱背后假装翻一本书,忍不住窥探。这场景感觉像是在记录现实而不是虚构的东西,但很难区分其中的区别。只有我们三个客人,在固定的时段各有各的难处。我回到座位上,看到在另外一边刷题的女孩子把东西挪到了我的旁边。
我能坐这儿一下吗?手机没电了,我想充个电。这里只有一个插口。看我回来,她指了指我的右下侧,解释说。
当然可以。你过来坐。我起身腾出先前的位置。
啊不用。
没关系。你坐过来,我不需要充电。
她再次道谢,挪好位置,重新投入学习。在一片空寂与嘈杂中,我却很好地进驻自己的小说,直到服务生过来,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和一个透明且脆弱的杯子。气泡水在冰块上噼啪作响。她这天没喝咖啡。我打开一包杏仁,直接倒进嘴里。抬眼瞄了瞄从前悬在我头顶,现在挂在她头顶的蓝色船锚钟表。下午两点二十分,大厅内一片寂静,演奏者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而他的悲观就像一张宽大、网眼细密的网,很难摆脱。
3
出门开会回来,不过短短半个月,楼下的植物就已全部生机勃勃。在阳台上晾衣服,总会多待一阵子,鸟啼清脆,满目红白,春天真的来了。四月底城里到处开满樱花,我没赶上次第绽放,只擒住了尾声。春日把滨海小城绘成了一幅画卷,却并不和善,温度仍低得气人,每天都在刮大风,甚至有些时候比三月更为寒冷。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傍晚在小区内环走一圈,正好半个小时。路旁满是樱花,郁郁葱葱,十分厚重。这些花肤色不同,我耐着心识别几个,染井吉野樱、初美人樱、大寒樱、关山樱……还有许多懒得记录。它们交叉层叠,各个开得旺盛。不过天气仍是狂风大浪的做派,我为这些花惋惜,海风总不肯让它们好端端停在枝头,根本等不及全然绽放,就要呼呼猛然吹落才好。
已经错失了一半的樱花季,剩下的一半就格外珍惜。沿海公路上樱树难寻,因此海边的咖啡馆只再去过一次。忽然而至,大厅内人满为患,照常坐在原来的位置,总有人前来询问是否可替拍照。到午后,长桌中段的座位被阳光晒得刺目晃眼,有需要打卡的阿姨也会好声好气问我可否借出所在的角落一两分钟。不是她们在打扰我,而是我在打扰大家,因此我只能另寻他处。并且我相当欣然,这意味着我可以通往更遥远偏僻的角落。当我再次回到这个城市,亲近和熟悉感有了猛然飞跃。重返使我不再像一个完全的异乡人。
还在海边写稿?表弟来讯。
这些天在樱花馆。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她在那里也工作过一阵子,当时总说要我去,但是我时间对不上。
好几年都没去?就在城里?
没去。觉得去一趟太简单了,但真的没去过。
反正已经复合,下次一起来。我放下手机,重新回到作品。一个女策展人迷途在金古寺的山道上。我写了她抛锚的车,微弱的光,雪道上的孤寂。写作的中段,我总不由得抽离,让自己喘一口气。我会从山谷中回到现实,我打量着一切,仿佛它们才是虚幻——左手四五米高度的通天书架,右手整面落地玻璃,外面是阔大草坪以及满树绽放的樱花。桌子是四人座的图书馆专用桌,橡木材质,厚实稳固。旁边立着一株长势喜人的芭蕉,桌上有只萤绿色台灯,对面水晶玻璃花瓶里插着两三株新摘的樱花,每两日更换一次。橘色、绿色、绯色、粉色、白色,全部是明媚的暖色调。
迟迟没有回复。等我快要将手中的段落结束,才又收到条消息:
去不了了,已经分手。
又?
嗯。这次是彻底分开了。
我不信。
真的彻底分开了。
时值正午,天色黄得可怕,似一场大病将至。馆内人本不多,现在剩下的也早已跑光了。别说赏樱,樱花全体在阴沉的天空下瑟瑟发抖。我带了一个自制的三明治,硬着头皮走出馆区,进入铺着石板种满樱树的后园。天气勉强可以的时候,有些人还曾至此游园赏花,言笑晏晏。现在园内不见分毫踪迹,我极不情愿地在一条坚硬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掏出同样冰冷的三明治,还没吞咽下半个,冷雨就落在了头上。
风暴来了,席卷了整座城市。树木无声地痛苦摇摆,花瓣雪片一样在天空打旋。我缩回阔大空旷的馆内,根据建筑师所言,这样的空旷拉长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适用于公共空间,身处其中的我们尽可以安心逗留于自己的区域,互不相干。现在我根本无须避开他人,除了工作人员之外,再无任何读者。馆员们不得不关闭了大门,即便如此,空荡荡的大厅里也温度骤降。只强力塞进半个三明治的我体温也跟着滑落,靠小口喝保温杯里尚且温热的水来维持一点残余的暖意。
我不大能够再专心续写手中的这篇小说,因为我想不清楚一个问题: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意味着我丢失了写作的核心。它不能是一个空心的作品。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着在身侧大片的落地窗上,其实并未刻意欣赏它所透露出的风景,就如同过去的许多年,我对他人的恋爱毫无兴趣,尤其是年轻人的爱情,幼稚的碎屑甚至常常令我鄙夷。偶尔人们会强化自己所见的风暴,是那么强烈,充满力度,认为它可摧毁一切。但通常不过个把月时间,一切又都必然复归平静。人所历经的号啕,可能只是两声咿呀。
这些天我总在阔大的窗前欣赏静默的曲折,大海的,树木的,别人的,我的。孤独把一切帷幔都拉开,眼前呈现的只有一片赤裸。现在我可以在灯光直射的玻璃窗前看到与自己不同的肖像,她在海面上完成了变形和扭曲。这是悲惨的,也是幸运的。我冒着丧失自己最好的东西的风险,经历了人生里一场短暂的风暴。好不容易挨到雨住风停,外面已是零下四摄氏度的天气。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裹紧外套,推门出去,冷还是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它努力压在我身上,我上了车,它也还在毛孔里面。夜晚的城市更加清冽,日中则显醇厚,风势已弱,低低掠过浪涛,出租车闯过海湾边湿透的树林,车内散发着阵阵热气,灯光一道道流泻,铺满一瞬间又一瞬间。
第二日仍是暴风天气,我没有出门,和初来时一样,把空调开到最高,鼻腔里一片燥热,坐在窗前看一部泰剧。两个男孩在屏幕里咿咿呀呀,我总会走神,楼下的海棠和樱花雪片一样漫天飞舞。没干的地面上又落了厚厚一层红白,树秃了好多。我想花季大约已经走至尾声。
第三天雨势小了许多,至傍晚时终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写完稿去楼下散步,树上浸了雨水,花叶果然离去大半,跌落在树脚矮灌木丛里,密密匝匝,大多整朵,甚至有些连枝折断。步行道上铺了厚厚一层落花,令人不忍踩踏,它们看着仍清新可爱,却像是生来就只为人踩上千遍。去新疆土特产买了酸牛奶,水果店拎了袋荔枝,天空呈现出浓烈的花青色,这一天迅即失去光明。当我路过湖时,天鹅在远处叫了两声,桥就像一个巨大的音叉。我猜想是那只常常独自出门,游向湖心的它。
被暴风雨清洗过后,温度骤然上升,冬天真正被抛下,整个城市都入了夏。小区里忽然多了许多住户,亮着灯的房间逐日增加。到五月中,沙滩上已经布满人的肉身。我下了海,光脚在海水里泡着时,我想起一句诗:我不惧怕深渊,却非常畏惧浅层的生活。
我不再四处游荡,而是回到起点,再一次老老实实安心待在家里,晨昏定省,去海边漫步。中间的大块时间,就在花香鸟语的陪伴下坐在阳台上写小说。夏天的炎热到来了,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自己从倒影中解脱出来。也生出来好好清理房间的豪气。一年中这个时候积聚的灰尘并不比一年中任何其他时间的灰尘更明显,但是,当我用超细纤维布擦拭公寓的表面时,布最终不是通常的灰色,而是更令人震惊的灰色——黑色的灰。我耐心等待的暴雨已经冲刷这个城市许多次,它并没有带走这些灰尘。
我用掉了许多清洁用品,每天都在房间里上下擦抹。有时觉得这些不过徒劳无功,待我走后,这房间再次空置,过不许久,恐怕又是满目烟尘。谁知道那女孩子到底有没有清洁呢?也许她正如我一般,不断尝试把生活洗涤干净,却又不得不接受更多的污泥因未能预知的风暴蒙上面颊。
都是她所不能承担的,陈旧的长年累月的积累。那年夏天,她在公共汽车上或慢慢走过她家或在图书馆附近打转时第一次跟男朋友提到了分手,午餐时间,她坐在图书馆后面小公园的一棵树下,感觉整个世界都缩小了,只剩下头顶上樱花树叶可怕的颤动声。
父亲已经在她眼前发生了变化。他的脸向内塌陷,鼻子看起来像鸟嘴一样尖。身体正在萎缩,每一个细胞都在瓦解。她想,他的血液正在停止流动,他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还是无法张口向富足的男友请求帮助。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她找人把他拉回家,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她失声痛哭,但二十四小时后,她的脸却平静了,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离她而去。
她仍然没有想过要如何改变,驻留在这个城市,在各种书店、咖啡馆打打零工,赚到相应的收入。她无法满足他提到的“上进”的要求,被反复斥责没有前途。这个被疫情拦下没有顺利出国留学的男孩子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归入自己的世界,她注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她就这样把自己钉死在了生活逻辑里。
我接二连三地开会,离开又回来,最终长久地离开。夏天的嘈杂一日更胜一日。后来我不再去海边,也清洁完了所有的门窗。我无法保证灰尘不再降临,但却可以确定这一刻的洁净。我完成了海洋给我的净化,它来自许多的风暴。我也许再也不想在海边度过春天了,有太多的风吹得人脑仁疼。然而等到半年之后,我坐在暖意蒸腾的家里度过冬天时,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时的模样。有一天我在书房写作,只有一盏台灯相伴。我通体舒适,却想起了蜷缩在矮椅上打着冷战的时光。我写下了一首诗,然而因为我不是一个诗人,我将它连成了一段话。写作者总爱撒谎,我从风暴中走了出来。
不要让我回忆过去,凝固的雪雾,坚硬的海水。傍晚,树木在风暴中用力拉扯纤维。无数碎片的全部细节都歪向一边。不要让我回忆过去,沙沙作响,隆隆轰鸣,如果一个人长时间静静聆听,对漫步的渴望跨越风暴,这种渴望就会显露出两耳之间的意义。不要让我回忆过去,我继续去大海里,没有迟疑。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见于《当代》《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