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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散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10-13 08: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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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丁老师在读《故事会》。那是一本在好多人手上传来传去的杂志,每隔几天,丁老师会从中挑选一些故事,在课堂上读给大家听。我每次都竖起耳朵听,一句话都不想漏掉,却没听懂或记住哪怕一个故事。对于我来说,那些故事是一群飞鸟,我只看到它们在地上匆匆掠过的影子。我能够捕捉到的,是丁老师生动的表情和抑扬顿挫的腔调。她的普通话很好听,像村前那条淙淙流淌的小河,把我的注意力引向远处荒草丛生的艽野。她读得很投入,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一下她的学生们,同学们在跌宕起伏的情节里时而会心地微笑,时而惊呼或者唏嘘,而我,却总是游离于外,对故事里的一切无动于衷。

      丁老师是公办教师,也是这所乡村小学的校长。她是在我念三年级的时候调来的,跟着来的还有她上一年级的女儿。她上课时喜欢提问,每堂课必提,几乎把所有的学生都提问一遍,但不知何故从来不提问我。有一次,我恍惚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怯怯地站起来,把她吓了一跳,然后她就说提问的不是我,而是德迎。你坐下吧!丁老师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以后,我们就叫你“二德迎”吧。我听出来了,她是在玩笑,言下之意,我是第二个德迎,德迎的替补。大家都笑了,我低下头,紧张地思索该不该笑。

      二舅回来了,母亲很高兴。二舅自幼聪颖好学,书念得很好,只可惜命运不济,念完高中那年,高考取消了,上大学功亏一篑。二舅很无奈,二舅的老师也替他惋惜,对我的姥姥说:可惜了成斗(二舅名字)那一手好字!为了谋生,二舅穿着向我父亲借来的一件棉大衣闯了东北。那年月,有文化的人很少,二舅在东北,凭着能写会算,很快就当上村书记,后来又当了公社干部,还办起了规模很大的人参种植场。

      二舅看见我,说长这么大了。我仰起头看他,感觉嗓子眼里有一句话,被什么东西堵住,就是拱出不来,就低下头,去看他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话题于是转移到我身上。我听见母亲对二舅说:老二腼腆,又笨,什么农活也不会,你快把他带走吧。二舅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如果一个孩子,打小干农活就带样,推车、刨地、割麦子,干什么像什么,长大了肯定当一辈子庄户人;不会干农活不要紧,条条大道通罗马,现在国家恢复高考了,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学,就能吃上公家饭。母亲说:吃上公家饭,那可能吗?那得多么厚的耳垂啊……那一刻,我感觉脸上有一股热流,迅速涌向两边耳根。

      念完三年级,老师公布了三个留级生,其中包括我。那时候留级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岁数太小的,一种是脑子太笨不开窍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过年了,父亲给孩子分压岁钱,哥哥姐姐乐滋滋地接受了,唯独我不屑一顾。因为我发现他们领的是五角,而我的却是两角,就用噘嘴和沉默表示抗议。父亲笑了,又加了一张,以示让步。我仍不接受,因为增加的一张还是两角。直到父亲板起脸,威胁说再不收起来就全部收回,我才在母亲的劝说下,很不情愿地将它们揣起来。

      那两张绿纸钞装在我裤兜里,后来被夹到一本书里。它们在我心里没有位置。因为我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它们更有分量的钞票。等到开春,我去赶集,把它们分别换成了杏和桃,一个人吃不了,剩下的用衣兜装回了家。

      第二个三年级,对于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满眼是浓稠的黑。

      有一天,班里来了个新同学,和我同桌。他叫韩邦军,从城里转学来的,父母在水库管理所工作。水库管理所在北岭山后的后崮,离学校三里路。

      韩邦军最让我讶异的,是他有崭新漂亮的书包和铅笔盒。他的书包是军绿色的,中间一个红五星,熠熠生光,很帅气;铅笔盒是乳白色的,是一种软软的塑料,上面印着好看的图案,关的时候咔哒一声,被磁铁牢牢吸住。相比之下,我的铁皮铅笔盒和花布书包就太土气了,和韩邦军的放在一起,连它们自己都气馁,像两块局促不安的破补丁。我第一次体会到一种类似羞愧的感觉。那种感觉咬噬着我,心里的快乐就像蚕匾里的桑叶,一点一点地被蚕宝宝吃掉。

      中午,本村的学生回家吃午饭,韩邦军不回家,他在教室里吃自己带的饭。我看见他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饭盒,漫不经心地打开,里面是他的妈妈备好的盒饭。我从没见过那种长方形的饭盒,在那之前,我只见过张着圆口的碗。里面的食物我也没见过,几只蛋饺,整齐地排列在饭盒里,精致得像一窝可爱的雏鸟。

      村头岔路口是我和韩邦军分手的地方,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从那里回家,他则拐上一条通向后崮的路。每次我看着他消失在那条小路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和失落。

      韩邦军秀气得有点像女孩子,鼻梁上有几粒细小的雀斑,说话细声细气,爱笑。他喜欢和我玩,经常用他的见闻跟我做交换。但我总是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什么。他是城里长大的,我觉得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不爱搭理我。和他在一起,我感觉我的自信在一点点丢失,像秋天的树叶,一天比一天少一些。

      他的午饭每天都在变换花样,也每天都在提醒我和他的不一样。有一次他邀请我一起吃,我摇摇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我觉得那是有失尊严的事。但我的食欲从此开始疏远我,吃饭磨磨蹭蹭,总是母亲叫了很多遍才去。早晨起床后,我经常以上学要迟到为由空着肚子就往外走,任凭母亲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和数落,我头也不回。我的食欲,只在过年过节或者家有喜事的时候才会回来一些。可那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一年后,韩邦军转学走了,跟着他的父母回了城里。那一段时间我怅然若失,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人带走了。

      水库管理所定期放露天电影。在那些充满期待的黄昏,哥哥和那些大孩子结伴去后崮看电影,我是他们甩不掉的小尾巴。

      夜幕降临,水库管理所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在放映机咔咔转动的声音里,我仰着头,看见一道亮光飞过头顶,在幕布上变幻出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的人物,喜欢得快要喊出来。散场回家的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满脑子都是电影里的形象。我想起韩邦军说过,在城里他们也看电影,不过他们不是在室外,而是坐在电影院里,心里的羡慕就在夜色里滋长。

      转过年,我又有了新同桌。他叫石磊,也是从城里转来的。爸爸是管区书记,从县里下派驻村,妈妈在村供销社当经理。石磊的妈妈姓严,大人们都叫她“老严”,和蔼近人,平时见人笑嘻嘻的,教育孩子却特别严。她有两个孩子,除了虎头虎脑的石磊,还有个女儿在城里念中学,姐弟俩学习成绩都很好。大人们说,看看人家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又聪明又洋气——在那个年代,洋气是一个夸人的词,和漂亮基本同义;洋气的反义词是土气,这两个词的区别,就是城里孩子和农村孩子的区别。

      石磊经常找我玩,我们一起去山上,去河里,去野外。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一块皱巴巴的卫生纸,上面沾染的血迹让我惊慌失措,连忙叫石磊来看。石磊却很镇静,轻蔑地一笑,说你真笨啊,这是女人用的。见我还愣怔,他也懒得解释,叹了口气说,其实当女人挺没意思的。

      我羡慕石磊脑瓜里装了许多知识,他比韩邦军懂的更多。比《十万个为什么》还多。从他们身上,我隐约感到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的差别——好比两种鸟,一种会飞,一种不会飞。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玩,和他们在一起,心情像是在天上的云彩里飞。

      一年之后,石磊也转回城里。我又经历了一次更大的失落。失去了最好的玩伴,我从此变得郁郁寡欢。

      我从此变得更不爱说话,也不愿看到家里的一切。放学回到家里,我不再急着出去玩或剜菜拾草。我觉得那些事情已变得没有意义,毫无乐趣。我常常孤自呆坐,陷入遐想。这时候总有一两只鸡歪着头,好奇地看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心事。我有时被看得心烦,就顺手抄起手边的什么东西气急败坏地扔过去。还有猪圈里的猪,动不动哼哼唧唧,叫得我心烦意乱。

      这些身边的物事总是让我厌烦。我开始特立独行,并且渐渐萌生了一个隐秘的意念。

      母亲数落我,嫌我懒,她总是说,看看人家孩子多勤快,都能帮家里做事了。父亲训斥我,说我把眼皮当成了大褂子,都快包住脚了。但他越说,我的眼皮耷拉得越长,几乎包住了我自己。这让我隔开了外界的嘈杂,也保护心里的意念不被干扰。

      我和哥哥姐姐之间也生了嫌隙,常常为一两句话而大动干戈。我像一个炮仗,一点就着。有一次,我和姐姐口角,我一气之下就动了手,姐姐哭了,哥哥把我拉开,结果我更来气了,歇斯底里地哭喊,指责他拉偏架。我被自己的怒气彻底点燃,火冒三丈,从锅屋烧到堂屋,翻出哥哥的初中毕业证,当场就撕成两半。哥哥用委屈的眼神看向父亲,埋怨父亲惯着我。父亲也生气了,朝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两脚。一脚比一脚重,每一脚都踹得我心碎。我心里的火仍在烧,像失控的火车头。我决定用离家出走抗议。我觉得这样可以让他们懊悔,而懊悔就是最好的惩罚。

      我走出村子时,天色已经黑透。一些恐怖的事物开始出动。我害怕夜里的黑,害怕村里大口井的深,害怕那些狗的狂吠,害怕那些风一吹就动的暗影。路过管区的围墙时,我突然想起那里两年前停过尸,死者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死于某种不治之症(按照本地风俗,未成年去世后不能进家门,要在外停尸数日),不由心惊胆战,汗毛奓开。我被粗犷的夜色裹挟着,战战兢兢,进退两难。委屈怂恿我到远处去,越远越好;怨恨也鼓动我大胆往前走,不要回头;而越来越沉的恐惧,却死死地拖住我的脚步。我在一个草垛旁蹲下来,后悔也跟着我蹲下来。我一直蹲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听着周边似有若无的响动,黑夜里出动的事物越来越多,许多关于鬼和狼的故事也开始浮现。最后,直到腿脚发麻,心里的火熄灭,我被内心深处那个意念劝回了家。夜深了,我偷偷踅回家,在大门口遇见焦急的母亲,她担心我出事,已经出去找了好几趟。

      从那以后,父母不再怎么管我,哥哥姐姐也都让着我。在他们眼里,我变得更沉默了,似乎也变得乖巧懂事了。

      孤独让我变得忧伤。我有时想起韩邦军,想起他漂亮的书包和铅笔盒,想起他装着蛋饺的长方形饭盒。我有时想起石磊,好奇他脑子里何以装了那么多新奇的东西,而且,他每次都考第一,他的妈妈还那么严格地管束他。入夜,繁星满天,东面的夜空总是有一团熹微的光,那是几十里外的城市之光。我有时对着那团亮光,想象韩邦军和石磊他们正在做什么,经常在心里想,我们拥有相同的白天和夜晚,却彼此经历着不同的生活。这种想象的过程是一种自由的飞翔,着地之后,我总是想起二舅的话,那些像蒲公英一样飘在风里的话,已经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内心的意念更坚定了:我要好好念书。我捧起了书,像捧起一对洁白的翅膀,也捧起翅膀上的一片灯光或月光。

      我屏气凝神,用心辨认那些黑压压的蚂蚁爪子,辨别它们的指向、区别和含义。课堂上,我全神贯注地听讲,意念屏蔽了窗外的蛙声、蝉鸣和鸟鸣。农忙时节,我手握农具,心思却沉浸在书的世界里。读不懂的地方,我用笔反复标注;记不住的地方,我把书页折叠起来。我用心地读着,直到把板正的课本翻成“烂狗肉”,直到把每天的时间读得越来越短,直到从那些黑蚂蚁的阵列里读出美景和诗意。

      那时候,老师们总是用诸如“头悬梁锥刺骨”之类的励志故事激励学生,我没有古人那般发奋,却也用行动赋予这些成语以新解:悬梁刺股——上课瞌睡的时候使劲掐自己大腿;囊萤映雪——在皎洁如雪的月光下捧书夜读;凿壁偷光——深夜等家人都睡下后,偷偷点上煤油灯看书;闻鸡起舞——听到鸡叫,先不起床,捂着被子再看会儿书……

      我在漆黑的夜里走路,一道光透了进来。我隐隐约约觉得,前方还有更大的光亮等着我。我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再在意书包和铅笔盒的土和旧,也不再挑剔一日三餐可口与否。

      丁老师的故事还在继续。我的想象力开始在那些故事里翱翔。

      放寒假,我居然捧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父亲很高兴,亲手把它贴到了墙上。我感觉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包括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念完五年级,我以第四名的成绩升入了初中。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不简单,七个村子、五十多个学生呢。

      中考,我以高分考进了县一中。再后来,我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人到中年,回望来路,我从农村进城上学、工作、生活,已经超过了三十年。三十多年来,我像一只鸟,在陌生的城市筑巢、栖居,成就自己并哺育后代,是飞翔让我拥有了更其辽阔的天空。

      而我扇动翅膀的最初的力量,正源于童年时代对那些城市之光的向往。

      【作者简介:张行方,山东日照人,现居烟台。作品见于《散文》《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胶东文学》《青岛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曾获第五届刘勰散文奖。】

    【审核人:站长】

        标题:向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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