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来不语，默默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间从没有偏心，未曾因谁停留一分一秒;时间毫不留情，绝不顾及个人的感受。
转眼间，母亲离开我九个多月了，在我的心里犹如在昨天。母亲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出现在我的梦里。
而今，我又踏回故土。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回到家乡小院已是午夜。一轮明月挂在后山的树梢，冷冷的月光照在院子里，虽已夏天，只听见蝉鸣，却不见屋脚石凳上打蒲扇人影。父亲早早入了梦乡，只留下我倚在窗前，除了月光，还有楼下那只通人性的小黄狗。透过灯光看见它朝我围着木桩打圈圈，屁股对着我摇着尾巴，嘴里发出亲昵的吠声。
记得这只小黄由母亲喂养好几个年头，个头不大，一头的长毛耷拉下来几乎遮盖了双眼，身上还有一股莫名的异味，的确，长得很丑，长得不招人喜欢，因为它是一只母狗，每天还要糟蹋定量粮食。小黄跟其他母狗一样也会生孩子，生的孩子丑陋不堪，母亲问问周围邻居有没有领养小狗的，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有了，便见她狠心把小狗套上黑袋子扔进大山，任其自生自灭。母狗迫于锁链无法离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去，几年了都是如此，仿佛彼此达成默契。
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跟处决它的孩子一样处决了它，还把它拴着不给自由。母亲说，这小黄狗通人性，好养，有口吃的就行，另外你没看到你回来了它没有朝你叫唤?随后几次的观察确实如此，二哥从杭州回来它也没有叫唤。反倒是来生人了叫唤得厉害，对于山上下来的野兽想进院子祸害鸡鸭，糟蹋庄稼，那更是不要命的扑上去，狂吠不止。我突然明白了，母亲之所以力排众议留口剩饭养这只丑狗，是把它当做护院的门神，是带给两位老人独居山根孤院心灵的慰藉，而这是别人所体会不到的。
母亲不在了大半个春秋，父亲接下担子，小黄还在，我有半年没回，它见了我如同见到熟人，两眼从毛缝中透出温和的光。我拿出鸡腿投过去，友好相处是我心底的善良，也是母亲教导我的对任何需要帮助的小动物都要施以恩情，尽管它是一只早年因伤过家禽被父亲判了栓刑而不被待见的成年老狗。
忽然感觉浑身不自在，我跌坐灯下，恰逢内心彷徨无助，失落惆怅。此时已分不清月光还是灯光，蝉声鸣起，蛙声掺杂，突然忆起母亲，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我是母亲生的最小儿子，拿小姨的话说，断肠儿，是最疼爱的人。从小大哥析家，大姐出嫁异村，二姐嫁到杭州桐庐，二哥也跟着去了浙江。家里只有两老还有奶奶围着我转，读书，当兵，结婚生子，脑子过电影一般，无需刻画细节，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难以复制。她们几乎在我身上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回报。
第二天，父亲起得很早，没有过多的寒暄，他来到我房门前，很平静的跟我说：“别忘了去你娘坟前烧纸，经常托梦给我，比我小却走在了我前面，一生清苦!”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他的话语明显失去威力，他的步子明显吃力了很多，跨过门槛走过不长的走廊，仿佛就是他一辈子光阴的缩影。其实不用父亲提醒，从他的话语中我揣测出母亲已走父亲孤寂，在他认为这是做儿女必须要做的，而不能认为这种提醒是多余的。我早就做好了打算，无论什么时候回故乡，带上孩子上母亲的坟是必须的。即使她现在已经逝去，但是她敦厚的教育、慈爱的目光、为儿女不辞劳苦一辈子永远活在你的心里，许愿她的在天之灵保佑脚下的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我不敢耽搁，提上香、纸、鞭炮、贡品等，小黄看到我要动身，直摇尾巴。儿子领会了它的意思，取下链条。我们跟着它一路小跑，来到母亲坟前。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动物也通人性，如果它能哭，相信每天都能听见它的哭声;如果它能掉眼泪，每天都会泪湿脸庞。
由于雨水的滋润和新土的肥沃，母亲坟上长满了杂草，什么车前草、狗尾巴草、野艾草、马齿苋一片一片，绿油油，肥嘟嘟的。清明节墓前大哥修整的摆贡品的平台也被野草攻占，一向爱干净的母亲怎允许自家门前杂草丛生?我猛的一激灵，动手吧，用手清除或许是最理想的，母亲生前一辈子用锄头问土地要生存，我想让她安静的长眠，真的不想用锄头去打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忍受着蚊虫叮咬，阳光直射，我带着儿子把那片草拔除了，扔在路边。太阳收拾了野草，露出一块干净的平台。我平复一下内心的波澜，清清楚楚看到母亲满脸堆笑，缓缓走来，亦真亦幻……小黄狗一直围着我们时而转悠，时而坐下，时而爪子挠土，时而叫唤，没有离开的意思。
儿子开始摆贡品，烧纸，点香，燃鞭炮，一系列操作，然后我跪下。
这一跪，我跪给母亲。
儿子跟着跪下，双手合十念道：“奶奶，我给你打扫，手都磨破皮了，你要保佑我考上理想的大学!”
我替母亲答道：“一定有准!”
这一跪，我跪给岁月。
母亲西去，留下的点点滴滴，全都镶嵌在我的记忆里。多少个日子我一直想跪在她坟前把头磕响，一是跪拜她的流金岁月，二是跪拜眷念的故乡，三是跪拜儿孙安康富贵。
母亲走后，遵从她生前意愿，埋在她日夜劳作的土地上，那是一块干燥结实的红土地，坐北朝南，光照充足，永远不会冻着。
作为漂泊在外的游子，母亲和故乡只能是心中永远的归宿。故乡的风景，如同梦境，梦里凄惶，梦醒惆怅。我常常望着窗外一地孤清的月光，总感觉两地的明月在同一个心房，思念母亲，感念家乡。那片故土，有我亲人的汗水，有我童年的欢笑，有我深深的眷恋，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亲切的气息，那种温暖，仿佛只停留在指尖，稍不留神，如同那明月流光一般，倾泻给了滔滔流年。
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妇女，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就如同她耄耋之年依然圈养牲畜，种田种地。记得在她年轻时，为了攒钱让孩子们读书，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每次母猪下仔她都要忙一晚上。那时大冬天的没有取暖器，她就在猪栏边生一堆火，保持适宜的温度。然后一直守候着母猪生产，守候着半年的收成和希望。
常看见忽闪忽闪的篝火映衬着母亲脸上年年增长的皱纹，即使北风凛冽，也要坚守母猪生产完，把小猪崽从一个猪栏转移到另一个猪栏，因天寒稍微没注意要么崽猪乱钻被母猪压死，要么吃不上奶饿死，母亲常常因这些意外夭折心疼好一阵子。在她看来，多一个猪崽成长多一份收入，哪怕是搞到天亮，也不能因为人的疏忽而有闪失。那时在村里是没有几户人家会饲养母猪的，不仅相当考验你的经验和耐心，更难的是把家里的劳力劳动积极性调动起来，母猪食量大，人吃的粮食往往青黄不接，于是家里有母猪的人家都有一支打猪草的生力军，我家也不例外，兄弟姐妹多啊。
除了养猪，牛羊也是农家人不可缺少的，于是就有了很多放牛娃的故事。年龄大的，上完学回来要学着下地、播种、除草、收割，四季轮回忙不完的活;年龄小的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帮忙把牛羊拦进牛栏羊栏。
有次我家母牛刚生完牛宝宝没多久，意外摔死了，牛宝宝一下子成了孤儿，没有奶吃。母亲不同意卖，听从牛兽医意见，到街上买了人吃的奶粉，每天喂奶小牛犊，加上一些特别嫩的青菜竹叶，小牛犊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并一下子活了八年之久，不仅两年一个牛崽，还是犁田耕地的好帮手，给家里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老黄牛最后一次因难产死于牛栏，出于特别深的感情和感恩，当家的主张把它埋了，留下一个六畜兴旺的念头。
在那些极端艰苦的年代，母亲同父亲依靠自己的勤劳和善良抚养一群孩子，同时也度过自己的苦乐年华，走过荏苒光阴。
如今母亲已长眠，父亲也已风烛残年，而我们的路要走下去，生活的船儿正鼓满风帆正航远行。
2024.08.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