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里,我又看见了他们。
男人还是穿着雪白的衬衫,上面的折印那么分明,看得出是为外出新换上的。衬衫白得耀眼,应该是新买的,还没过过水,硬戳戳立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衬得皮肤格外黑。
他默默坐在前排,手放在面前的书上,间或翻一翻,胡乱扫一眼,并不真心读,背脊依旧半侧着,随时都能转过身去……
女人,永远都坐在他身后侧一点点的地方,也穿着刚换的衣服,一只手托着腮,另只手杵着下巴,垂眼不语。
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瘦得像根竹竿。尖挑子脸,戳得人心疼。面色倒很白净,却少有血色,据说她还是个未婚嫁的老姑娘。她细细的手腕上套着一截半透明的珠串,浅幽幽的绿,丝毫不张扬。
女人多半都穿浅浅的粉色衣裳,偶尔也有粉蓝、粉绿,淡淡的,柔柔的,坐在那儿沉静得像幅不鲜妍的画儿,也像湾忘记流动的水。
她也不和周围人多话,就那么轻轻摩挲着那截珠子,像抚着一肚子的心事。间或幽幽溜一眼前面那簇新的背,随时可以搭话样。
男人就那么一直半侧着身,半僵着头,低眼垂眉,欲语还休,只有衣上的褶痕那么鲜活、生动......
这是多年前,在乡教委全体教师上,总能见到的景象。那时,每学期乡上所属学校的老师,总有那么几次集会,或开学动员大会,或期末总结表彰会。老师们从各学校赶来乡上,济济一堂。乡下来的教师,赶集会最隆重,清一色换上新崭崭的衣服,神情兴奋却又拘谨。早早到会场后,他们多半自己学校的坐一起,谨开言,慢开口,压着声互相交流着出门的见闻,反倒是会场里最鲜明的群体。
男人和女人散在自家的人群里,似乎不比任何人更特别,但他们永远那样一前一后,沉默地相跟着,与众不同。
后来,我去他俩所在学校支教,隐隐听了点他们的故事,才恍然明白。
男人和女人同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那地方天高皇帝远,到乡上、县城交通都不方便。学校不大,每个年级有的只一个班,教师很紧缺,多半是村里民办教师转正的。老校长和教导主任一个是老师范毕业生,一个是部队转业的。学校里的老师,一部分是校长的亲亲友友,另一部分是主任的沾亲带故,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乡亲。平日里,多数老师都是一边教书,一边务农。碰到农忙,他们就自由调换课,今天你替我包班,我在家种油菜,明天我还你课,你在家打小麦。校长、主任本都是村里人,熟知行情,对这样的情形从不干涉,只要课堂上有人上课,谁上,上什么内容,是不需要人过问的。
女人和男人也如此,既是同事又是乡亲。我去的时候,男人早已成家,据说老婆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精明泼辣,一个儿子上高中了。女人待字闺中,瘦得似竹竿精,她是校长的亲妹妹,父亲是离休干部。全学校只有她和哥哥家,是不需要种地、耕田的,日子过得闲适清幽。
也许是这独特的身份和家境,尽管女人相貌和能力俱不出众,可在学校里,人人都对她客气有加。在一众半耕半读的老师中,她像是一轮白月光,一位自在优越的鱼儿,美在自家的院里、游在家门口的池子里,无限欢愉。
男人是方圆有名的孝子,尚有八十岁的老母健在,平日多唯母命是从。他也是瘦瘦的样子,个儿高挑,眉宇方正,精明健谈,显得比一般男同事有见识。
后来听到的故事是:男人和女人好上了,过着半公开的恋爱生活。女人和男人永远带一个年级,在这两个平行的班级中,好学生都分给女人带,男人都带差生,会考的时候,女人的班级永远第一,男人永远倒数第一。听支教回来的老师说,女人和男人,在学校日常相处中,并不比别的同事亲热,只是在顾盼流转中传递着心声。平日办公室谈天,男人女人从不凑到一起,却有心在各自与同事的对话中,捕捉对方的喜怒哀乐,在心里翻滚着法儿应对。
女人有时在办公室开玩笑发牢骚:“要是谁帮我改了这摞作文就好了。”她说这话时并不看男人,男人在自己桌头工作,头都不会抬一下。第二天,他一夜加班改好的作文本,原样儿在女人的桌上。女人一进办公室,就发现那摞动过的本子,也不言语,也不翻看,只用眼梢电一样睃一下男人所在的角落。心知肚明,各生欢喜。
从他们恋情被发现那天起,村人、同事的闲言碎语剜心疼,指指点点戳脊梁疼,他们什么也不辩解,还那么默默相跟着。也曾听说,男人为这“竹竿精”样的女人闹得鸡飞狗跳、“后院失火”,最终还是不明不白的没有结果。很多年过去了,女人四十岁了,仍未嫁人,仿佛是借别人的“雨伞”,偶尔遮风挡雨,就这么耽搁着,错过了自己开花结果的年龄,渐枯渐萎……
他永远坐在她前面,给她一个鲜活的随时可以转身的背影。她永远侧那么一点点,坐在他身后,摩挲着手腕上的珠子,间或那么悠悠的一瞥。在大众面前,他们从不光明正大说话,似乎一开口,就泄露了什么秘密。
可这永远的一前一后,又那么分明地向别人表达着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