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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铭:根在绩溪

  • 作者:石在自在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8-18 21: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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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远山上有棵树,千年古树,吸天地真气,染人间烟火,走冬夏,闯风雨,屹立如初。树叶离开母体在空中晃悠,果子滚落了一地,条条裂缝刻在深褐色的树干上,树枝盘曲而杂乱,伸得很长很长。我无法推测它的根系状况,相信四周的泥土自会丈量。在我眼里,它已不是纯粹的大树了。

      从记事时始,我所知道的地名除出生地安庆之外,第一个是北京,第二个便是绩溪。我没有去过绩溪,对它也没什么概念,只晓得那地方是我的老家。

      读书期间需要填表,表格中有一“籍贯”栏,我不明何意,也不知道怎么填写,就去问父亲。他说,籍贯是指我们的祖籍,我是徽州绩溪人,应该填写绩溪县。自此,“绩溪”二字似乎有了魔力,闯进我的心里。

      一提到绩溪,父亲总是夹着一支香烟,滔滔不绝。他讲,那是一座小县城,地处皖南山区,历史悠久,风景秀丽,底蕴丰厚,是徽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出了不少杰出的商人和文人。从父亲口中我还了解了“徽骆驼”精神,知道了一些当地腔调和谚语,“天德锡贞祥,洪恩毓善良”的辈分排序更是背得烂熟,尽管那时还不知这些字怎么写。父亲的描绘在叠加,我脑中的想象也在叠加,绩溪到底啥模样,我愈发好奇,更想亲眼见到。“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父亲一句话,让我安静了许多。这种期待,一直伴着我的成长。

      绩溪胡姓比较多,有人问我是哪个“胡”,我答:“假胡。”其实我家上祖本姓李,后迁居才改姓胡,遂有“假胡”或“李改胡”之称。我们这一支胡氏源于绩溪县上庄村,制墨大师胡天注、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胡适皆为上庄骄子。现在上庄存有胡开文故居、胡适故居,并塑二人铜像,一文一墨,交相辉映。

      祖辈是大户人家,当年的房屋高大气派,雕梁画栋,围墙内辟有两口池塘、十一口水井,除一家老小外,还有家丁佣人、私塾先生和武术师爷等。徽州人的处世方法和经商思维,让他们愈加刻苦,注重产品质量,讲究工艺精湛,生意做得十分红火,胡开文徽墨最终脱颖而出,响誉全球,曾获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质奖章,自家店铺也如春笋般而出,遍及各地。徽墨制作由来已久,清代为鼎盛时期,徽州家家户户以此为业。徽墨品种繁多,有漆烟、油烟、松烟等,落纸如漆,色泽黑润,同时又集绘画、书法、雕刻、造型于一体,成为艺术珍品。

      道路崎岖,交通不便,再高的山也挡不住人的梦想。爷爷硬是靠着一双脚,翻山越岭,从大山里走了出来,参与并掌管芜湖、安庆、南京等地门店的经营,由于他嗜好赌博且管理不善,生意日渐衰败。有一次爷爷押送一船货从南京到安庆,上岸时他只身而走,原来这批货的主人早已在旅途的赌桌上作了变更。奶奶气得大呼:“你真是个败家子!”后来,爷爷戒赌,一直在清苦中度日,习惯了这种平淡,昔日小老板的风采在时光中被一层层的磨灭,也失去了重回家乡的底气,晚年的他再也没有踏上绩溪这块土地。真的如此绝情吗?我不相信,也不理解,很多年以后,我才大抵触摸到他内心的落差,感受到他隐隐作痛的心跳。如今家里还藏有爷爷当年勾勒填金并制作的徽墨,可惜有点残损,无妨,这已足够了。

      老家的点点滴滴,爷爷都在不经意间道出,言语中不乏酸楚,或许这是释怀的一种方式吧。父亲与爷爷相比,多了一份睿智与胆略,从小穿梭于南京和芜湖之间,肩上扛着的不是货物,而是书籍。他品尝了从顺境到逆境的苦涩,也默默种下一粒奋斗的种子。父亲回忆说:“我小的时候,家境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别人家孩子有许多玩具,我只能用墨子当作积木搭房子玩耍,照样快活。现在想来,当初那些清代徽墨搭起的小房子,比真房还要贵。”

      我出世时,爷爷曾给我取名叫恩铭,“恩〞是指辈分,“铭”自然有怀乡之意。父亲说,行倒是也行,只是与清安徽巡抚恩铭重名了,于是上户口时最终还是将这个“恩”字删去。按辈分取名是比较常见的,爷爷叫胡祥廸,“祥”字辈,父亲叫胡洪庵,“洪”字辈,族谱中也如是记载,不过后来他们都分别取了其他名字,作为自己的常用名。

      小房出大辈。在老家比我辈分高的人现在非常少了,大多是同辈或晚辈,有时候就因为年龄的差异,不免会生出一些尴尬来。十几年前亲友们在黄山“老街第一楼”小聚,我起身双手捧杯,恭敬地说:“胡老,我敬您一杯酒。”此长者乃知名书法家、文史学家胡云先生,比我父亲还要年长几岁,慈祥谦逊,精神矍铄。他见状也立马站了起来,并打趣地说:“你可不能站啊,你是我的小叔。”我竟一时语塞,无言以对。之后其子胡善峰校长来安庆一游,还没抵达时我们就已打了好几通电话,第一次谋面,却没有任何生疏感。

      父亲曾自诩为山猴子,我当然也就是小山猴了,母亲戏称:“我家有一群山猴子。”听了这话,我蛮快活的。绩溪,一个不一般的地方,“十三四岁,往外一丢。”那年代不少人外出打拼,构筑自己的世界。这样的山猴子成千上万,无论在哪,心中都有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更多的人是在守着故土,护着家园,那块地,浸润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艰辛。

      时间久了,心生眷恋。父亲年轻的时候,只要往那个方向出差,都要绕道去老家看一看,走一走,那里有祖传的老屋,有熟悉也有陌生的亲友。出门前,父亲将自己的口袋塞得鼓鼓的,母亲懂他,便装作没看见。有时甚至借故走开,好让他有机会摸出钞票来。一支派克金笔,在那个年代算是相当珍贵了,父亲收藏多年舍不得使用,却带给了家乡的亲戚。每隔几年,父亲都要去那儿转转,不需要任何理由。如果时间充足,他会逐家拜访,时间不允许时,就选择在某一地,通知屯溪、休宁、绩溪、歙县的亲友前来相聚,哪怕是短暂的一个饭局或一次聊天,他都快慰满满。

      为重修家谱,老家的人们费心费力,历时数年。父亲得知此事,甚喜,竭力予以支持、协助。面对装祯精美的一套胡氏家谱,父亲坐下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也拾起了一串串过往的故事。从事历史研究的他,是格外的关注。编纂《上庄村志》时,父亲激动地题词祝贺。有一次绩溪来人,请父亲为某一座桥题字,父亲挺兴奋,当即现场挥毫,对方拿出润笔费,父亲拒绝,连称我能为家乡出点力是应该的。桥名是什么?地点在哪儿?我记不清了,看来只有下次再去寻觅了。

      父母带我们回老家,早年还没有高速公路,走的是省道、县道,一路颠簸,加上天气闷热,大家不停地呕吐。快到上庄时,妻子面对满眼的青山碧水,还有别样的徽派建筑,顿时来了精神。山上的一座座坟茔从眼前滑过,我突发奇想,对妻说:“以后我俩就永远地睡在这里。”不吉利的话语,引来大家的笑声。要是在以往,母亲肯定是要开口骂人的,但这次她没有。

      与城市相比,山区显得更为清澈透亮,天气也是变幻莫测。上午男人穿衬衫,女人穿裙子,到了中午温度骤降,街上行人居然披起了羽绒服。我们冷得发抖,母亲和妻子跑到商场给大家购买衣物。添了衣,还怕啥?我们又挺起了胸膛。

      老旧的水井边,女儿抚摸打水用的摇柄,伸头看向井内,水面与井口不远,映着广袤的蓝天,映着她微笑的脸。我问:“你还记得这个吗?”她说:“当然记得了,小时候几个人在这里玩水,真开心。”我们行走在曲折而狭窄的巷内,突然女儿叫到:“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说得没错,她五六岁时就曾到此一游,模糊的印象又开始清晰起来。她跟着爷爷去给长辈上坟,爷爷磕头,她就学着那样子,连续在好几处墓前跪拜,不懂事的她还差点笑出声来。

      现居歙县的大姑,是一定要去看望的。上楼时,房门大开,大姑早已坐那等候。客厅墙上挂着一幅父亲的隶书对联,也不知是啥时书写的。大姑开心地说:“我昨天一夜都没睡着啊。”她不让我们去酒店用餐,说头一天就买好了食材,在家里做饭菜既卫生又实惠。说真的,大姑的厨艺不咋地,可我们端着大碗,吃得就是香。伯父去世早,堂哥成了顶梁柱,他不时寄出一些绩溪土特产,如臭鳜鱼、竹笋、酥糖等,都是我们爱吃的东西。快递裹满了家的味道,在风中摇曳。浓浓的乡情,我们咀嚼着。

      夕阳散落在休宁一处老宅里,岁月的沧桑之痕依稀可辨,天井、堂屋早已不见往日的喧闹,只与流动的空气为伍。堂屋有几把椅子,却没有人入座。卧室的墙上挂了许多黑白相片,爷爷的遗照十分显眼,不知他可看见了我们?其实这里也是胡氏的一处祖传房屋,很多年没人居住,我们默默走着,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先人的宁静。离开时,堂嫂小心地将大门锁上。那门,临着街,还像过去那样,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父亲过世前很想去一趟绩溪,无奈病情加重,无法出行,我们安慰他,等身体好转了再去。他答应了,却皱着眉头。那段日子父亲老是不停地念叨老家的人和事,说话时,眼中的泪花晶亮晶亮的。回忆,成了他每天的功课。一天,所有的愿望都在时光中定格。父亲生日到了,我们全家人携上父亲的照片,怀揣父亲的遗愿,完成一次悲怆的回乡之旅。每到一处,母亲都会拿出照片,低声说着什么,还用手对着前方指指点点。

      江南烟雨,水墨尽染。我曾多次驱车在古徽州的版图上兜圈,听一听这里的说话音,吃一吃这里的毛豆腐,瞧一瞧这里的新变化,捋一捋这里的旧情结。小桥流水的旋律,从人们的身前飘向身后。徽杭古道,一个苍凉并能凝望远方的通道,让静卧的村落站立起来,叹息与歌声交织一起。血液,在我的身体里膨胀,也在古道上流淌。此时,我是游客还是主人?连我自己都拿捏不准,不过到上庄古村景区,作为胡开文七世孙的我,是不需要门票的。有一年姐姐一家人去上庄,她拿出身份证,自报家门,当然也就通行无阻了,而姐夫只得掏腰包才能入内。

      年初女儿从上海回到绩溪,走进遥远而亲近的上庄,那熟悉的祠堂、牌坊、马头墙及青石板,依然氤氲出特有的气息。冬日的暖阳下,她缓缓地走着,影子跟着她前行,在地面上摩挲。她在朋友圈写下:“又来翻家谱了。”短短几个字,深含内蕴。

      上庄有一座刚刚落成的“胡适书屋”,古朴典雅,我将女儿刚拍的书屋照片转发给族亲胡跃华女士。胡女士是书屋的创办人,也是《上庄的女儿》一书的作者,更是家乡文化的传播者。她收到信息很快打来电话,说晚上请你女儿吃饭。据悉前不久该书屋已正式对外开放,书香弥漫,反响热烈,上庄又多了一道靓丽风景。

      说到胡适,人人皆知,这里无需多言。其实他也是“洪”字辈,原名胡洪骍,与家父同辈,且没出五服。父亲年少时曾两次见过胡适,还在一起就餐,大学者竟没有一点架子。他清瘦的脸庞、谦恭的神情,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

      我曾无数次询问女儿,你是什么辈分?她都很认真地回答:“毓”字辈。我和她的不厌其烦,像山野间的青草,冬去春来,没有止境。

      脉络延续着,更有它的根在生存,说无形也好,说有形也罢,都蕴含牵引力,那是来自老家的力量,温馨而神秘!

    【审核人:站长】

        标题:胡铭:根在绩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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