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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运金哥哥这么快就走了。
记忆中的他,是一个多么健康,勤劳的人。
运金哥哥是我的本家,上溯六七代,我们就是一家人。他一生以农为业,极少走出扇子山村,除非是应亲人之邀请,到杭州或别的地方做客,但马上就回来了,家里一大片田地,几条牛,还有一些小孩,都是他放不下的牵挂。扇子山村的男女老幼几乎百分之七十都往外地跑,或谋生,或求学,唯有运金哥哥对本乡本土一往情深,似乎他是一棵扎根在故乡的古树,唯有在家乡这片土地才能枝繁叶茂。在他看来,只要肯动脑,能吃苦,身在哪里都能赚钱,何必千山万水离乡背井。他不但经营好了自己的田地,还收集了大量的别人抛荒的田地,辛勤耕种。他不是画家,但他用一犁一耙一农机,在家乡的土地上一笔一划地画出了最美的图画:一行行绿色诗意的禾苗,一朵朵白云般的棉花,一块块流光溢彩的油菜……正因为有他这样的农民坚守在土地上,才使这片千百年来祖祖辈辈视为命根子的土地不致于“草长莺飞。”在他家里,传统的锄头耙子与现代的机器和谐相处,他一会儿开着机器打田,一会儿开着机器耕地。他一手浇着化肥,一手又撒着牛粪,这使他的庄稼分外长得精神。他种的花生,西瓜,大豆,芝麻,水稻等吃起来总比别人的味道鲜美一些。
我家也有几亩田地,兄弟们都出去了,无人打理,总不能抛荒,考虑再三,老婆大人建议交给运金哥哥管理。在此之前,曾交给某些人打理,但那些人在使用时极少施肥,有点竭泽而渔的味道,而且一点好处也不给我们。长期下去,这些田地必然贫瘠,板结。老婆大人认为交给运金哥哥种有以下好处:一是他为人善良,我们可以随时把土地收回。二是他爱惜土地,不会一味索取。
事实证明,老婆大人是有眼光的。交给运金哥哥打理后,土地变得更肥了,他一车又一车地拖去牛粪牛窠鸡粪,铺在地里,农家肥使土地变得更加蓬松肥沃。丰收之后,他会挑几袋谷子,或一袋芝麻,或一袋花生给我们作为回报,谷子是金黄的,芝麻是乌黑的,花生是饱满的,他一定要给别人最好的东西。收到这些礼物后,妻子就会自夸:“听我说没错吧?如果给别人种,一粒芝麻也别想见面!“土地就像是孩子,要交给运金哥哥这样的好心人才让人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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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认为运金哥哥只会种庄稼,那就错了。他早就懂得多种经营才能发家致富。
运金哥哥之前养过多年的鸭子,有板鸭,有蛋鸭,因时而异。他戴着草帽,赶着一群鸭子从我门口走过,鸭子嘎嘎的叫声很快吸引了我的儿子。王沛那时很小,正是童心泛滥的时候,他特别喜欢这些黄黄的毛茸茸的小动物,运金哥哥总是笑咪咪的说:"毛仂,喜欢鸭子,我带你去看鸭。‘’或者把一只小鸭子送到王沛手上,"喜欢就送你一只。"养鸭不知何时停了,又看见他赶着一群又一群的黄牛或水牛从门前经过。渐渐地,人们记忆中的运金哥哥就这样和牛有了形影不离的关系。人们提到他,总是说,运金赶了牛到地里去,或者,运金去买(卖)了牛。每天早上和傍晚,人们总能看到运金哥哥赶着五七条牛缓缓地走在马路上,不知从何时起,水牛退出了乡村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黄牛,大概是养牛的人渐渐老了,无法驾驭性格刚猛的水牛,这时,性格特别温和的黄牛就走进了乡民的生活。运金哥哥赶着他的黄牛不紧不慢地走在乡村马路上,黄牛时时甩甩尾巴,扇扇耳朵,舔舔嘴巴,用它的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看着运金哥哥。运金哥哥则轻轻地说一句:老伙计,走快些。将近二十多年,马路上一直流行着这样一道风景线。牛总在变化着:突然某只大牛不见了,突然又多了几只小黄牛,在这车水马龙的大路上,小牛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想吃奶就往母牛胯下一钻,扰乱了阵脚,运金哥哥就会慈爱地骂一句:"等一会儿就等不到?前世没吃过奶?"
运金哥哥养牛几十年,几乎是把牛当作人来养。他的牛棚里是水泥地面,微微倾斜,利于排水,冬天只留一个小口,仅牛能出入,又装上了门,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夏天的牛棚改成了网纱的,顶上蔽雨四面透风,但是一只蚊子也休想钻进去。牛就像躲在一顶巨大的蚊帐里,免去了蚊蝇的骚扰。晚上睡着十分安稳。每天早上运金哥哥就把牛粪拾走了。整个牛棚里面始终保持清爽,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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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金哥哥不仅仅对牛这么细心体贴,对他的亲人,乡邻也同样是满腔热情,让人终身难忘。
运金哥哥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丢下了孤儿寡母,死者长已矣,活着的却是那么不易。哥哥过早地从学校出来,接过了生活的重担,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上面是日益衰老的母亲,下面是年幼的弟妹。他到生产队“抢工分",出门打草,买粪。又到圩坝上挑圩,生活中所有的重担,他都一肩挑着。哥哥个子不高,但人特别结实,做这些事,与那些人高马大的相比,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他就像一棵大树,庇护着他的母亲,弟妹。后来又送弟妹读书,又帮他们成家立业。弟妹出去打工后,他又照顾弟妹的孩子,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名为兄长,那份担当不亚于一个慈父。乡村自古有"长兄如父”的说法,用在运金哥哥身上是恰如其分的。弟妹对这份恩情也确实铭刻在心,得知兄长重病后,弟妹一面强忍悲痛,一面不惜砸锅卖铁去抢救兄长,可惜天意难违。
运金哥哥不但对至亲做到了仁至义尽,对其他乡亲也是一往情深。这使他去世后,很多不是亲戚的乡邻也不远千里,匆匆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前面说过,扇子山的男女老幼大多数出了门,有乡邻回乡办事,临时没地方吃饭,运金哥哥就会主动邀请他到家吃饭,甚至一吃就是四五天,哥哥家就好像一个宾馆,与宾馆不同的是,他是不收费的。
有一个本家的弟弟远在外地,他想回乡做房子,苦于无人管理,运金哥哥主动承担了这个重任,他帮工,叫人,筹划,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并用,将此事打理得井井有序。弟弟在外创业完全可以放心。
对于本村所有的人,运金哥哥都尽量给予了无私的关爱。他有一辆三轮电车,到田地里去干活,总是顺路带人,带别人的农具,肥料,好像是一辆"公共汽车",但不收一分服务费。因此,他的车来去总是满的:要么是人,要么是物,总之,从不会闲着。若是到了榨油,机米,打年糕的时节,运金哥哥开着他的小三轮载满了好几家的油菜籽,谷子,或糯米,大家一起谈谈笑笑,向小华或别的地方走去。
他就是冬天的一把火,温暖了乡亲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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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运金哥哥相隔不远,一有个什么难事,总喜欢找他帮忙,他总是尽其所能地去做。一到他家,就好像进入一个小型动物园。一条狗己饲养多年,主人一个眼神它能够秒懂。生人进入后,它狂吠一阵,运金哥哥一声呵斥,它立马就摇头摆尾。一群鸭子,大概七八只吧,从某个池塘里回来,嘎嘎地要吃,哥哥随手舀一瓢谷子洒在地上。鸡从四面八方赶来,和鸭子争吵着。牛进入了白纱帐,在默默无蚊中反刍当天的食物和杂事。嫂子也是那么热情,打开后门,请我去摘辣椒,落丝,割韭菜,各种蔬菜应有尽有。都是运金哥哥和嫂子一手栽种。每逢下雨时,老婆大人的裁缝店就坐满了人,运金哥哥也偷空来了,大家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气氛十分温馨。
就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闲着运金哥哥,怎么突然就重病了呢?我们住在县城,儿子正是高三,走不开身。本想手里的事松些再去看看运金哥哥,不料,几天之后,又传来了哥哥去世的消息。这使我们十分茫然,伤心,更深刻地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我们一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这是一个多么健壮,多么勤劳,多么热情的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从此马路上再也见不到哥哥和他的黄牛了,自哥哥去世后,他的黄牛就被处理了,分散到四面八方,那座精心做成的大蚊帐静静地空在那里;
从此马路上再也见不到哥哥和他的小三轮了,今后大家到田地又能搭到谁的便车?去小华打年糕,机米,榨油又与谁同行?
远方的游子回到家乡,又有谁请他吃"免费的午餐"?
哥哥走了。哥哥真的走了。哀乐,花圈,一袭白衣的人们齐聚你的灵前,证明了这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乡亲们或热泪盈眶,或深情回忆,都在用自己的心在怀念一个心里始终有“火”的人。
运金哥哥走了,但我相信,他那份对亲人,对乡亲们的无私的关爱必将会代代相传,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