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还是一样,坐在不大的长椅上看着不大的人工湖。
今天有点不一样,坐在不大的长椅上看着不大的人工湖,吃着不太甜的水果。
可能是天气太好的因素,原本僻静的旮旯变得热闹起来了,老师们的孩子,老师们的学生,都来这看着不大的柳树和桃树,疫情封校,这里是唯一能够与春天相见的地方,他们在我周围欢乐,被光所笼罩着,我看着他们,觉得人间还是要有春天在的。
我来这的原因不是春天,而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这里不大不小,适合静思。无声的注视要比张扬的呐喊好得多,正如把心事沉入湖中,总比告诉全世界要好。烟这种东西对我无效,我也没有抽过,其实都一样,都是找个寄托罢了。我这个年龄很奇怪,心境在男孩和男人之间来回游走,责任已来,心智未满。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想要做到知行合一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我们要认识到自己的有限,甚至承认自己的不完美,在想到和做到之间是有一条鸿沟在的。
要说岁月和青春从我身上留下的感觉,像是轻轻穿过我的躯体,又像是留下重重的声响。
悲秋伤春并不是我的风格,我的思绪又转向了别处。忽然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的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角,“哥哥,这是什么树啊”,我俯下身子,盯着她笑了一下,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棵大树,它有着高大的躯干,茂密的绿叶,它在众多的树里算不上俊秀,但在夕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挺拔。
“小朋友,这是樟树,是一种做家具的好材料,这种树有特殊的香气,很好闻”,她对我小声说了句“谢谢”便跑到一个老人身边去了。我看着她又笑了起来,突然想到,自己在大学期间就在找这种树,我对树的了解并不深,但樟树我是一定认识的,今天,我遇见了。
至于为什么找,是因为乡下老家,有两颗很大的樟树,后来也因为长的太高太密,被砍掉了。
想到这,我突然想到了我之前写了一篇文章《又见樟树》,那年我13岁。
那年爷爷去世,我13岁。
这篇文章是在那年的期末考试时候写的,题目叫《又见____》,当时并没有考虑很多,什么修辞啊,什么意象啊,我都没有考虑,就是依照自己的心去行文,洋洋洒洒写满了格子,交了上去。
具体的文章我已经找不到了,大概内容是爷爷走后,他栽的两棵樟树也被砍了,我在某天回老家时好像又看到了樟树,又看到了爷爷,只不过都已是苍苍烟霞。
后来的情况我已经交代了,樟树真的被砍掉了,老爷子也只是短暂的在我梦里见过几面。
在很多人的眼里我是一个有点文学天赋或者说有点才华的人,我并不否认他们,只是笑了笑,感谢他们对我的肯定。
其实是有的。
不过不是一直有,而是只出现过一次,还是短暂的出现。就是13岁,在考场上,有股才气突然汇聚,但在我停笔之后,又消散于无形之中。
那种感觉我现在都记忆犹新,如风如电,快意抒情,将自己的情感化作奔腾江海倾泻笔尖。但那篇作文也没有拿多高的分数,最后的成绩也只是平平。
我也是从那段经历之后开始对文学有一种特殊的理解,我算不上一个写手,更成为不了作家,这些对我来说都太过虚妄,我只是一个表达者罢了。纵使命运之手将我带向何方,表达,依旧是我所依赖之物。可是自从那篇文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一篇关于老爷子的文章,唯一有一篇是在高一上学期,但也是草草结尾,不知丢向何处。
我不禁回想起那篇文章的内容,是有文学色彩在里面的,写自己天天与老爷子下象棋,老爷子给我讲全本水浒传,老爷子给我买汽水,老爷子给我买零食,老爷子教我英语。只有一处没有渲染,就是门前那两棵又大又高的樟树。
其实,老爷子就跟我下过三盘象棋,还故意输给我,让我以为自己很厉害,跟班上同学吹牛,结果被杀的片甲不留闹了个大红脸;其实,老爷子没有给我讲全本水浒传,把武松打虎这个故事讲了好多遍好多遍,搞得我到现在都认为他是不是只看过这一个故事;其实,老爷子从来不让我吃零食,买的最多的还是烤山芋,唯一一次买,还是我撒泼打滚要吃大大卷口香糖,结果他去城里买了两箱味道一样的木糖醇,害得我吃了两个暑假;老爷子也没教过我英语,就是在酒喝多了之后让我给他讲几句英语,我像是背大鼓书一样给他讲了英文版小红帽,然后在他面前一个劲炫耀,他有点生气了,说“你别以为我不懂,我来讲一个你肯定不知道”我不信,他操着一口乡音,满面红光,“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看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他哈哈大笑又多喝了几杯。
我跟他扯平了。我差一分没有考上他口中的重点高中,差一百分没有考上他口中的清华北大,就连他口中的“对社会、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我还正在路上。其实,我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根本不是他眼中的“天之骄子”,我唯一觉得自己能满足他期待的,是我一直都在路上,并努力做的更好。
他离开的那天,我翻身从床上跳下来,窗外下着瓢泼大雨,我对着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那怎么办”。
对啊,那该怎么办呢?
之后的记忆被失重感冲击模糊,只记得我跟我哥我姐在殡仪馆外,看着雨后湛蓝的天,成了我们三个在一起时,最安静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明白大哭,只知道老爷子去往了另一个地方,乍一次的分离让我们不知道是清醒还是身处虚幻,殡仪馆内此起彼伏的哭声,让那天夕阳变得格格不入。毫无疑问,我们需要把这份悲伤带入漫长的夜晚。可是那时的我们只觉得心突然加速下坠,好一阵才缓过劲来,还是后来生活走过我们,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那叫离别,傻孩子们”
显然,离去的悲伤会逐渐被少年的心气和时间抚平,可是这又跟所有悲伤不同,这是一种血脉的联系,世界的隔绝,时间的错位,我跟老爷子之间像是两条分道而行的火车,越来越远。
但我知道,老爷子对于我来说,只是走出了时间,我甚至能正视他的离开,能够平静的回忆与他的过往。
时间不是良药,良药在时间里。
在那两棵树被砍掉之前,我总是喜欢抚摸它们,感受它树皮粗糙的纹理,感受它枝叶所散发出的清香,感受它给予我独特的温暖和依靠,感受它的生命力和心情,感受它的荫蔽,感受它引来的碎光,感受它与生俱来的质朴和踏实。
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在老家收获一次平静,因为家里的鸡鸭鹅还有我亲爱的小狗可乐有太多的话要讲。只是有一次,我在小屋前拿炉子烧开水,恰逢暮色苍茫,又有流云飞渡,远山静默,不是别的,应该是老爷子来见我了。
还有,我在梦里见过老爷子两次,一次是站在楼底下,一身银色的西装,一副小伙子模样,抬着头,笑眯眯的看着我;还有一次是在我房间外,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刚要起床,就看到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老妈说,这是好事,老爷子对你很满意。我倒是觉得老爷子是按捺不住想我了,就来梦里看我。
我每次离开老家的时候,都是迎着沉沉暮色,所以我对夕阳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太阳会随着车子在天边的山上跳来跳去,过一会儿,只见太阳奋力一跃,倏的一下不见踪影,寂寞的连一点声音没有。
我其实很好奇老爸对老爷子离开的情绪,我曾经暗暗试探过,但没有结果,这种没有结果并不是没有回应,而是一种平静,我说不上来,但我没有多问。我其实明白,一个男人,要学会隐忍,要明白自己该展现什么,不该展现什么。
老妈如果谈到这个话题,会看着桌上的炒菜,“老爷子就好我的炒菜,只要桌上有炒菜,会多喝好几杯酒”之后会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干,沉默好久。
这就是我爸妈对我的教育,他们不会刻意的回避我,也很少刻意教我什么,这也是我以后要告诉我的子女的,就是生死这件事,要学会平静的接受,然后用我们的一生去记住那些离开我们的亲人。
我有好好回忆过老爷子与我有关的事情,令我感到悲伤的不是老爷子的离开,而是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我开始忘记他什么时候陪我下的棋,忘记了他给我买的木糖醇是什么牌子,忘记了在哪给我讲的水浒传,忘记和他有关的许多许多事情。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的人生是向前走的,但对于他而言我是向后走的。而站在堤岸上的,一直向前走的我,只能强忍泪水,看着这一切从我的手掌脱离。等我苍老,等我遗忘,等我走到生命的终点,和那奔流不息的思念和记忆相遇时,就可以见到他了。
其实在老爷子的眼里,我是向他走来的。
我一直不知道老爷子为啥要到农村做房子,也不知道他的许多事情,只知道他年轻时意气风发,受人爱戴,只知道他走后,大家对他的评价是:“这是一个好人。”
烟霞已晚,我顺着春风望向那颗樟树,它在原地静默,没有说话,炙热的碎金色如同退潮般从它的躯干中渐渐隐去。我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这样又高又大的树,自己到今天才发现,我甚至觉得这棵树是从我记忆里蹦出来的一样。是我从13岁时在心里种的那棵吗?我不知道。我开始感叹生活的精妙,如果我不走进这个春日的黄昏,不回答小女孩的问题,也许就看不见这颗樟树。可又转念一想,生活从来就不是选择题,所有看似未知的选择都是为了让你平静地走进已知的命运里。
又见樟树,这次是没有文学手法的,真的见了一面。
老爷子,好好的,想我了就提醒我一下,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