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方望去满眼的山峦急速地迎面扑来，又急速地从眼前闪过，快得来不及欣赏，连绵起伏的山岭峡谷便消失在视野外。铁路旁的路基碎石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在列车高速行驶扰动的气流中微微地颤抖。我乘坐在由上海驶向青岛的高速列车，仰坐在临窗的坐椅上，睡眼惺忪地凝视着窗外。
我许多年没有乘坐长途列车了，刚跨进车厢门，眼前呈现出整洁有序的场景。年轻的女列车员美丽又不失礼貌地带着微笑招呼乘客按号入座。车厢内窗明几净，坐椅舒适，两端的显示屏上滚动播出始发时间和到达青岛的里程。高端大气的高速列车代替了当年的绿皮火车，同样的里程运行时间由原来约需要22小时缩短到约6小时。这一刻我恍若隔世，不禁想起35年前那次由上海乘绿皮火车去青岛的情景。同是去青岛，35年前的那个夏日，我背着两横两竖插着绿色解放胶鞋的背包，乘坐在那班次绿皮火车的7号车厢里，彼时的往事不断从脑海记忆深处泛起。
那班次列车从上海出发经过数小时的运行，夜幕降临时已经跨过南京长江大桥向安徽境内驶去。每到一站都有人向上挤，下车的少，上车的多，车厢内拥挤不堪。车厢内座位旁所有的空间都立满了人，车厢连接处、车门边、厕所里无一空闲之地。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多，我为自己能买到一张有座的票而庆幸。我从家乡出发去青岛应到常州站乘火车，常州站是途经车站很少能买到有座票，便提前一天绕道上海，买始发站的火车票。
站在座位上向行李架摆箱包时四下张望，车厢里人挤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乘客头靠头转身都很困难。车厢内的空气像是城市污水管的污水一般浑浊不堪，空气中有吃食的味道，有脚丫散发的臭味，有闷热中人体散发出的汗水味，经车窗向外散发出热烘烘难闻的气味。车厢内那空气是凝固的，在列车行驶中稍微打开一下车窗，窗外的夏风吹进来感觉无比的清新，闭上眼贪婪地大口呼吸。当遇有临时停车和在站台停靠，那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刚开始进车厢还有点作呕的感觉，数小时后再也不感觉难闻。人的感觉有时候就这么奇妙，古人刘向在《后汉书》中有“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句子，贴切地说出了其中的意境。
温州人善于经济早已天下有名，早年的温州商人创业艰难有从小贩起步。常年活跃在天南地北，乘火车是当时既经济又快速的首选。当时乘飞机航班不仅班次少，而且需要出具证明十分的繁琐;乘长途汽车又非常的慢，做生意时间就是金钱，路上时间太长耗不起。那次同车厢的几名年轻温州商人各自带了草席，将草席铺在我的座位底下，再猫腰钻到座位底下躺在草席上。我也曾想过，那下面不脏吗?可是车厢里环境的肮脏敌不过舟车劳顿，常年累月在外奔波有了应对长途列车上没座位的办法。
啤酒、口乐、花生米，车厢的过道里响起女列车员清脆的叫卖声。让一让，前面的乘客让一让，列车员推着铝合金制作的小推车在车厢过道里艰难地前行。过道里弯腰抚着挨着斜靠着座椅靠背的乘客纷纷直起身来，向两侧座位的中间挤去。收腹挺胸，女乘客双手护在胸前，将身子尽量收缩起来，像变戏法一样刚才还挤得密不透风的过道，瞬间挤出一条勉强够小推车过去的空档。若有乘客需要购物，可就苦了那些收腹挺胸的乘客得多坚持一会。待到小推车过去，那刚刚还有的过道空间又立刻被乘客填满，犹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晚上十点，列车刚过安徽蚌埠站。从车厢尾部方向挤进来两名穿着警服模样的中年男子，口里嚷嚷着“检查了、检查了。”男子甲向行李架的大包小包摸了几下，高喊起来“这包是谁的，这包是谁的。”男子甲见无人应承，便从行便架上取下包，将包打开。男子乙惊讶地叫起来“这香烟是谁的”，周围乘客们无人应承，一片沉默寂静。“这倒卖香烟违法，现在拍卖，红塔山20元一条”，“有需要的抓紧买啊”，那两个穿警服模样的人相互附和着。人群中有人高喊“我买两条”，接着又有声音“我买三条”，买烟的氛围被点燃，乘客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有人开始跟着买烟。市价120元一条，现在20元一条，天大的便宜，很快几十条烟卖完。那两个穿警服模样的男子没有继续检查，以及那个带头买烟的人很快消失在车厢尾部。列车到了下一站，有人下车抽烟发现烟是假的，急忙上车告诉大家那烟是假的。我邻座的老同志哼了一声“这就是贪小便宜的结果，那双簧我见过多了”。
列车继续前行，已经来到第二天早晨，坐了一整夜的乘客愈感疲惫。我对面的座位上新换了一名威武的男子，邻座的几个人他攀谈起来，威武的男子是一名从西南前线轮战回来的指导员。我们怀着对战争的敬畏与好奇，试图从他这里了解西南边境战事的情况。他和我们讲了“猫儿洞”的故事，前线战场在山坡上挖出掩体藏身之处称为“猫儿洞”。西南边陲山地气候潮湿，蹲在猫儿洞里时间长了，许多战士出现了烂裆的情况，战地条件十分艰苦。猫儿洞里的官兵时刻准备战斗，与敌人展开偷袭与反偷袭。他的连队一名小战士牺牲前最后一句话“我想家，想再听一遍《十五的月亮》。”于是他召集战友们一起唱起《十五的月亮》为英雄送行。他的连队有数名战友长眠在祖国的西南边陲，他叙述中流露对牺牲战友浓浓的思念，眼角挂着泪珠，我们几个不忍心让他再讲下去。
火车在山东境内行驶，午时停靠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火车站。站台上传来叫卖德州扒鸡的声音。德州扒鸡、德州扒鸡，十五元一只。小贩手臂挎着装满扒鸡的筐子，每只扒鸡都用透明塑料袋套着。德州扒鸡是山东传统名吃，据传德州扒鸡曾被康熙皇帝称为“中华第一鸡”。邻座的一位男人因大半人高的儿子想吃便买了一只，那父亲舍不得吃，只象征地撕了一块吃下，其余全由儿子吃。那扒鸡肉烂脱骨，色鲜诱人。我手伸进上衣口袋里，触摸三张十元的票子，然后紧紧地攥在手里，汗水浸湿了票子，票子变得柔软起来。那时我一个月只有12元的津贴，强忍着咽下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火车过了济南，到青岛就不远了，已经是次日下午。火车上的乘客也少了许多，偶尔有几个站着的。当火车行驶在胶东半岛时，列车的东方天际线下巍巍山峦逐渐清晰起来，邻座老同志说那是胶东半岛的崂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崂山，尽管是那么的遥远。在后来的岁月里，多次登临崂山，崂山的风光迷人，狮子峰上我曾和同学们留下青春的合影。崂山的物产富饶，红红的樱桃最是果中翘楚。老同志继续向我讲述，崂山在山东只是众多山中的一座，山东的山数泰山最出名，身为五岳之首，天下无人不知，就连古代帝王都认为那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文人墨客对泰山情有独钟，赞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继泰山之后则是蒙山，在临沂境内，是东夷文化发源地，历史悠久。《孟子》载“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这里的东山即为蒙山。在蒙山爆发了著名的孟良崮战役，是解放战争中的经典战例。
傍晚时分列车到达青岛站，乘客们迫不及待地挪到车厢门口。一曲终了人散尽，列车门打开一瞬间，人群蜂拥而下，一路拥挤的车厢内立时空荡荡的。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再挤再难也要借助交通到达彼地。那一路上的忍耐是人的极限，但人又没有极限，如果车厢的气味再难闻一些，再拥挤一些，还是有人要乘着出行的。再苦再难的生活，就象这拥挤列车总要前行。
慢慢地我清醒起来，不再仰坐在高速列车的座椅上，当年绿皮火车中7号车厢里的那一幕幕犹如发生在昨天记忆犹新。如今高速铁路的发展，圆了人们轻松快捷出行的梦想。艰难的旅程总是难忘，轻松惬意的出行带来短暂的愉悦。
2024年5月10日于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