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刚开始时,母亲大人就溘然长逝了,给陈先生留下了长久的遗憾。
那天午餐时,陈先生和哥哥、父亲、母亲四人围桌而坐。母亲因为吃年糕噎着了,猝死了。看着父亲手忙脚乱的进行着急救,兄弟俩也一样束手无策。他们一边电话120,一边用三轮车载着母亲急送当地医院,但终究是没有挽回母亲大人的脆弱的生命。陈先生眼里母亲生死之间的临界画面,是一粒门牙掉落的黑洞一般半开的嘴巴。
母亲去世后不到三个月,父亲就找了保姆另出去自己过日子了。陈先生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母亲大人担心“没饭吃”,当时兄弟俩就亲力亲为栽种水稻,插秧那天是4月30日,也是母亲猝死的日子;而父亲另出去时,新米还没有上桌——一般早稻收割在七月底,新米上桌更要晚几天。
照顾病弱的母亲大人,父亲是很尽心尽责的。他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用父亲自己的话说,“我把你娘既当老爱人又当娘的——没有你娘,我在‘文革’时就被人关在麻袋里打死了”。父亲多次动情的在儿子面前说过这类话语,不过细节总是语焉不详。文革时期,父亲这个当过校长的知识分子,也是挂过牌,批过斗,挨过打的。
尽管如此,但作为儿子的陈先生兄弟俩,还是不能谅解父亲的做法:曾经患难夫妻的情深义重呢?尸骨未寒,床头照犹在,枕边人已换!
辛辛苦苦养儿育女一辈子,却被别的女人摘桃子了,陈先生很为先妣难过和不值。但多年以后,陈先生跟自己和解了,也谅解了一辈子过得挺不容易的父亲大人——先妣也希望活着的人过得快乐吧!看着父亲跟保姆相偎相依的午后小憩,听着父亲一边搭瓜架一边哼着古老的小调,想像着他们外出落街(赶集)手抓手的情景,陈先生也由衷的为父亲能够安享晚年而宽心欣慰。
母亲去世那一年夏日的一天傍晚,陈先生夫妇在后座楼的厨房间吃饭。后门大开着,有凉爽的穿堂风呼啦啦的吹拂而过,有归鸦在筋竹林里吵闹不休,有牛蛙在后门河里“妈——妈——”的叫着。
寂静的餐桌边,陈先生闷声不响的扒拉着饭菜,吃了几口,忽然就放下了筷子,双手覆着脸庞抽咽起来。
“怎么啦?”身怀六甲的陈夫人轻声问道。
“想起了老娘……从此后,都少了一双筷子,也没人好叫吃饭了……”陈先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任凭泪水直流。又没有别的人,老婆看到了也不会笑自己。
陈夫人也嘴角紧抿,不敢出声,怕是憋不住哭出声来。
在母亲的前半生,那时的绝大多数人可以说真的是含着黄莲过日子的。一直到陈先生少年时期,这样的苦日子才稍微有所改观,至少能够吃饱饭了——这不能不归功于改革开放。当地的第一个“万元户”大头阿德,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感谢共产党,感谢邓小平!”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陈先生兄弟俩都尚未成年,父亲是公职老师,母亲是农妇,所以根据男丁分配到的责任田很少。是否当时责任田的承包政策如此,还是各地执行政策的差异,总之,不到两亩的水稻良田,“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也就堪堪能够保证填饱肚皮不出现粮荒罢了。加上父亲大人的工资收入,母亲大人的勤俭持家,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芝麻开花一样了,虽然花朵比较稀疏。
眨眼间,陈先生兄弟俩长大成人了。面临着男大当婚的压力,父亲头颅全白,母亲白发稀疏。没有新房子,就不会有好鸟儿来栖。父母亲就筹划着拆旧房建新屋了。父亲说,“哪怕卖血杀肉,也要砌两间新屋”;“砌不起砖木结构的,毛竹爿屋涂砺灰也是新屋”。
陈先生心里难过又害怕。难过的是知道父亲真的太不容易了,光凭工资收入,怎么造得起两间新屋呢?而自己还在就读普通师范,哥哥还是木工学徒,都尚未赚钱能够为家庭分忧解压。害怕的是父亲真的将就而建造“毛竹爿屋”,而想要短时间内再建新屋更是不可能——又有哪家姑娘愿意嫁入寒舍呢!这样,还不如不建或缓建,要造新屋,也要一步到位。
好在,父亲所说的只是重压之下的赌气话。父亲到处私人借款,又在众女儿女婿的帮助下,终于建起了砖木结构的两间二层大瓦房。父亲如释重负,对两个儿子说:“屋壳扩起来了,里面要靠你兄弟俩自己了。借款慢慢还,我还有两块(形容微薄)工资,你们工作挣钱后慢慢来。”所谓的“屋壳”,也就是“家徒四壁”的字面意思,比现在的毛坯房还要不如。
接下来的是一段非常拮据又非常逼人努力的岁月。陈先生兄弟俩先后木工出师和师范毕业,多多少少能够承担一些家庭责任和协同父母振兴家业了。
父亲在拆东墙补西墙的艰难日子里,加上不适应刚刚退休的时光吧,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了,对“只会生囡带娃”的母亲大人不满起来,口中也时不时的责备做了四十年夫妻的夫人“只会生囡!要是早生儿子,就不会有这么多子女,遭这么多苦了”。母亲大人也不客气,小声的嘀咕着回击:“你把儿都生外面了。”——据一个姐姐说,父亲大人仿佛闹出过桃色绯闻,否则不会调动那么多学校,后来甚至晚节不保,被免除了校长职务,只以普通老师的身份退休。
陈先生家先是五个姐姐——“五朵金花”,然后才是兄弟俩,而且都是在父母大人的羽翼下养大的,没有送养,没有乞讨。这放到廿一世纪,简直是不可想像的。现在的夫妻,连生养一个子女都觉得压力山大,更不要说二胎三胎了。贱生穷养,少生精养,各个年代都会有生养策略的。
父母亲大人虽然会斗嘴甚至吵架,但一切的脾气终于都湮灭在私人还款的压力之下。最艰难的日子都挺下来了,眼前短暂的窘迫又怎么能困扰对未来的愿景呢!
陈先生师范毕业那一年,特地邀请了几个女同学来家玩耍,当时二姐和小姐姐也在,二姐悄悄来到街上买了大苹果,并且清洗干净,水灵灵的。他们都待在屋后的空地上,围着小方桌闲聊。
后来,在陈先生初中时的女同学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新屋砌好,特地带同学过来了”。小姐姐也好奇的询问:“阿正,看上哪个女同学了?”“不是初中的同学。”陈先生说,但没有说到底是哪个同学。
此事没有后话。当时的陈先生虽然对某个女同学有意,但那个女同学并没有看上他。陈先生自己也弄不清楚带同学来家,有没有求偶的公鸟向雌鸟展示自己毛羽的意思。
三年后,哥哥成婚。随即外出云南,他们在那里经营着一家家具店。于是,家里就剩下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弱冠少年郞,无波无澜的过着平凡的日子。
是年,补鞋谋生的三娘舅客死黑龙江。母亲大人闻讯,哭哭啼啼的赶往娘家奔丧,不幸跌倒在小水沟里,右上臂骨折,差点咬断口舌头。
惊闻变故的陈先生赶回家里,默然无语的听闻着父亲的谩骂:“兄弟死了有什么好哭的!哈手臂骨折、口舌头咬断叫我怎么装装?”父亲颤颤抖抖的手中,是一条血色淋漓的毛巾,不停的擦拭着从母亲大人嘴角泌出的血水。
流血不止的母亲大人一声不吭的呆坐床前,神色木然,两眼失神,泪水趵突泉一样喷涌而出,啪嗒啪嗒滴落于地。床前的地面上,是一片洇开的血迹泪渍。一只小黑猫战战兢兢的蜷缩在屋角,大气不出。
这是成年后,留在陈先生心中最痛苦却又无能为力的画面。拮据和苦难,会泯灭人性之善;面对横祸,凡夫俗子更是很难保持本心。陈先生无法怨怼父亲,也不敢安慰母亲,只是感受着仿佛有尖锥在一下一下捅着自己的膏肓之地。
两老一少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年。总体来说,父母他们过得无波无澜,但说不上“安享”;而陈先生过得也并不快乐,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朝气蓬勃,更说不出“少年壮志不言愁”了。长久挣扎在苦海中的人,不光自己心中无光,也无法为下一代开拓出向阳之路。
陈先生有时回家跟父母同住,有时就住在学校里。在学校里时,陈先生要快乐一些,但又不放心家中两老,万一需要儿子在身边呢?在家里时,又感觉暮气沉沉的,无话可谈,倍觉压抑孤独。
有一年五月初的傍晚,陈先生打破常规回家。彼时,天气温暖,湿度很大,空气里弥漫着苦楝树浓烈的苦香。晚霞从重重云缝里漏下来,一束一束的阳光,仿佛银色的天路从天而降,很美丽的丁达尔现象。
陈先生心情轻松,自行车骑得飞快,心里想着,母亲大人该在做饭了吧?父亲他摘下蚕豆,正在剥豆荚吧?
“怎么今日回来了?”母亲说,“饭不够,我蒸两块水浸糕吧。”
“走哪里去了?”母亲向着某个方向叫道,“阿正回来了,到街底菜蔬买点来!”
“有什么吃什么吧!”陈先生想着自己会这样说,又不是贵客,自己的儿子啊。
想像着母亲大人为难的样子和浓浓的爱意,陈先生心头暖暖的,嘴角微微翘起。
家门口不见人影,正屋里也静悄悄的。陈先生停好自行车,就向后门口走去。父母他们应该都在后面吧。
轻轻推开虚掩的厨房门板,灶膛前只有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一闪一闪的火光,映出母亲松弛的圆脸,嘴角下垂,法令纹如白纸上的炭画线条历历在目。母亲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手中一粒半青不黄的小枇杷,右手粗短变形的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着,正小心的撕扯着皮儿。小枇杷转动一下,仿佛有汁液要滴下来,母亲赶忙吮了一下,又专注的撕扯起来……
陈先生一声不响的退了出来,不敢惊扰。他眼睛发涩,心里堵得慌:这是身为人子的疏忽啊,怎么根本就没有想到父母他们也只是变老的小孩子呢!他们也会嘴馋美食啊!我千万要记住:得隔三差五的购买时鲜水果孝敬她老人家啊。
陈先生绕道从屋外的夹厢里经过,看到父亲大人他正在给几株番茄苗打末枝,竹子放在一边,看来还要搭架子了。
“爸——”陈先生大声叫道,父亲有点耳聋,也好让厨房里的母亲听到,儿子回来了。
“阿正,怎么今日回来了?”父亲果然也是这样问道,“你娘晓得了吗?”
“没呀!”陈先生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他怕母亲尴尬,更怕自己难受。
等到母亲闻声出来时,陈先生已经跟父亲一起开始搭架子了。
几天后,陈先生回到家里时,手里就提着一小袋黄水晶一样的枇杷。
“老娘老爸,枇杷吃吃相,蛮甜的,白沙。”
“啊哪,怎么枇杷买来吃!”母亲说,“钞票蛮贵的?”
“买了就吃吧,又不是经常买。”父亲说,“转套覅买。自己钞票落(积攒)几个起。”
陈先生笑而不语。一家三人慢慢的吃着大枇杷,各人没吃两三个就停下了,留下几个省省吃。
又几年过去了,哥哥的女儿到了入学年龄了,他们就折让了家具店回家发展了。经过短暂的过渡时期,他们经营起一家小型超市。
此时,陈先生也已经成婚,妻子却是那个“天下女人都没有了也不会考虑的”女同学。当时之所以那么决绝,就是因为女同学的父亲和她本人都喜欢打麻将;而且女同学高度近视,眼镜“玻璃瓶底一样”,身材又“圆鼓鼓”“矮墩墩”。陈先生终于是向现实屈服:家境优渥的女同学,虽然人貌不咋底,但性情温和,对陈先生也有情意。——三辈子修来的福份,受了吧!
陈先生结婚后,三年没有生育。在听闻那个女同学远嫁玉环县并结婚生子后,陈先生死心了,夫妻俩也觉得繁殖后代不好再拖了,没必要拖成大龄产妇吧。
这年清明前后,七十高龄的父亲大人背着两个儿子儿媳,偷偷到腾云山寺庙为他们求子。父母亲他们担心孙子来得晚,像他们一样先来一波女儿。
是年九月、十月,两个孙子先后降临人间,可是他们的奶奶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
姐姐们说:“都是老娘去求来的。”她们的两个弟弟,也是在爷爷去世之后才有的。
迷信的人就相信这种玄妙的因果。
让父母辈以命求嗣,这让后辈人情何以堪!
母亲大人出殡后,那只长大的黑猫在当晚就消失不见了。这年冬至日上坟时,只看到先妣墓地的不远处有一副小动物的骨架,也不知道是否黑猫的。
母亲大人去世后的第二年,陈先生兄弟俩接回了别居出去的父亲大人,保姆当然也跟着回来。因为保姆跟那里的邻居常常吵架怼骂,父亲无法过上安生的晚年生活;兄弟俩心疼父亲,也希望父亲能安享晚年。
应父亲心意,陈先生花了二十元钱,把前门野出的枇杷苗嫁接了白沙品种,在后园地里还栽种了桃树和李树。每年它们成熟时,陈先生都会采摘几颗,供在先妣的牌位前。
时隔先妣去世一十九年,父亲大人也作古了,而前门后园的果树们,都进入了盛产期。只是,生活了祖孙三代人的老家,渐渐的荒芜废弃了,陈先生他们自己及其子女,都已经移居城区,难得回到老家居住了。
前门的那棵枇杷树,就像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所言:今已亭亭如盖矣!每一年夏初果红时,只有黑毛白羽的八哥们,挑剔的采食着清爽甜蜜的白沙枇杷了,全然不像先妣那样爱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