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第三次脑出血，最终还是长久开始住院了。
因为这个意外，平时不怎么去的医院和菜市场，也由印象渐渐鲜活成了一幅幅画面。国庆一回家，就匆匆赶往医院。说实话，我是害怕医院的。儿科倒还好，其它的各个科室都让我目不忍观。虽然早已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经历，但我还没坚强到能够坦然面对。随着妈妈来到神经外科，低矮的天花板和昏暗的走道，来探病的人与家属的窃窃私语，使得我的心一寸寸凉了。我害怕走到爷爷的病房，一瞬间我甚至希望这条长长的走廊永远也走不完，这么我便不用面对病床上那个熟悉却陌生的爷爷了。
印象中的爷爷总是很高大的。由于高中在外读书的缘故，我始终不太熟悉爷爷开始十分衰老的样子。只要一提起爷爷，一个头发茂密油黑、身形魁梧、目光炯炯的爷爷马上浮现脑海——这是五六十岁的爷爷。可能那时往返幼儿园和小学的路上都有爷爷和他的自行车相伴着，记忆最为深刻，我便不自觉以为爷爷的头发总是如那时的乌黑发亮了。爷爷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衰老到让人难过，我也早已不记得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佝偻到让我不觉魁梧，什么时候又被岁月染了一头白发，又是什么时候放弃了染发，把一头潇洒的半长发剃成平头——天啊，爷爷竟无声无息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胡思乱想着，始终不愿走到的病房也终究是走到了。病床上的爷爷，就像一片脆弱又干枯的秋叶。都说写文章画画来刻画人，最重要的就是刻画人的眼睛，那么，爷爷现在的眼睛真是如鲁迅先生所写祥林嫂那样的间或一轮了，灰白翳蔽着双眼，死水一样浑浊一片。现在的爷爷要说一句话十分困难，嘴唇颤抖着，组织半天才能拼出几个简单的词汇，喜怒也不明晰，甚至不知道床上的人到底还有没有清晰的意识，给爷爷按腿时，我诧异人的肌肉会变成那么散漫一摊。我天天随妈妈去送饭，很费劲喊半天才能得到爷爷的几句回应，从来不会多的。我跟爷爷讲今天的饭菜是我做的，讲我推优两次都成功了，讲我书法比赛入展了，说得优秀到自己都有些脸红，想看见爷爷能够对哪句话有一些反应，直到我说：“爷爷，我大学考得不好，以后考研究生考好了还等着您去跟许爷爷炫耀呢。”爷爷这才吃力回了我一句：“许爷爷，每次提到你，都夸赞。”我的鼻子酸了，哪怕是病床上的爷爷也不想让我否定自己，只有亲人才会如此无条件地爱你，无论你优秀与否。我知道爷爷还十分清醒，妈妈和护工聊天说到我害怕爷爷去世时，我看见爷爷嘴唇抖动了，浑浊的眼里慢慢续了一汪泪水，而不可否认的是，我记忆中那个年轻的爷爷已经永远走远了，唯有在我记忆中永存。
爷爷旁边的病人是个孤老，护工叫他“无名人士”。我第一天去的时候他张大了嘴巴，在氧气罩里响亮打着鼾，他如枯柴一般黑瘦，几乎可以凭视觉感受到那干枯的触感。随后几天去，他眼睛总睁得圆圆的，盯着爷爷这边。我愧于和他的目光接触，大概是如杨绛所说，这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我回家总是不免想象那位老者，他内心是否孤独，他看向我爷爷的目光是否充满了羡慕。亲戚朋友川流不息地来看爷爷，而他一个人孤戚戚躺在那里，能陪着他的唯有一个素昧平生的护工。什么，医院，竟然是生死孤独的具象化了……
既每天要给爷爷做饭，就得每天去菜市场。菜市场大抵是全世界最热闹的地方，在深夜我熟睡时就已灯火通明了，预备着第二天早上的繁华，无论你早起与否，菜市场总能买到些什么。菜市场迸发着最旺盛的生命力。小摊小贩大声吆喝着自己卖菜的物美价廉，这吆喝声绝非高雅，是最淳朴的方言攒足了劲儿喊出的，仿佛声音越大，顾客越多。来菜市场的人绝不是病怏怏的，哪怕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也大有雄壮之姿，能为着几斤几两和菜贩子争吵一番，爷爷以前是经常光顾菜市场的，常常是天没亮时，买了几条野鱼或是别的什么他觉得稀奇的菜给我们送来。来菜场的人应该都是如我爷爷一样怀揣着寻宝的心情，是认认真真生活的人，所以在熹微的晨光中格外鲜活。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个卖葡萄的摊位，绿盈盈的阳光玫瑰上挂着滴滴晶莹的水珠，熟透了的葡萄是透着黄的，显得温润无比。有人来问葡萄甜不甜，其实葡萄旁飞舞的几只蜜蜂就很能为葡萄标榜了，大概是葡萄周围的风如醒酒的琼浆一般，将蜜蜂都招引来了。这儿可一点也不孤冷，不管是晴空一碧还是乌云密布，菜市场永远是活着的，连蜂蝶都乐意光顾的。不敢想象，一个城市如果少了菜市场，那将失了多少活力。
菜市场与医院，相隔并不甚远，中间隔着的鸿沟却是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热闹与肃穆，色彩与灰白……点点滴滴铸成了越来越高的围墙，将两地远远隔开;而它们又确乎是联系在一起的，人的一生，是医院和菜市场的起承转合，爷爷的一生便是从菜市场到医院，所有人的一生也不过是这样，生老病死，食色性也。
在医院的围墙里，我不知道爷爷是否怀着祈祷的心情，祈祷自己能够哪一天再次光临菜市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