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灿若星辰还是沧桑寂寞,在我的认知中,大概人的生命大致都是按直线行走的,到点了,静止,以后的很多年,无形无影,或一捧土,或一汪水。这一点,似乎因为一个童年的记忆。
记得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一日,爸爸给我们兄弟俩带来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刚刚听说二舅因为工伤去世了。
二舅的父亲和外公是亲兄弟,在家中排行最小,所以我们从小就习惯按合肥方言喊他:“老爹!”即是爷爷辈中最小的意思。那时老爹岁数已大,因此后事的处理全都落在爸爸和舅舅们的身上。
对于二舅,我们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很小自己就通过招工考试进了化工厂,而且还特别上进,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厂里的团委书记了,讲话做事总是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
等我们赶到老爹家的时候,二舅的遗体还在化工厂。因为是工伤事故,厂里特别重视。等家属全部到场,厂里领导开始仔细地介绍情况。
二舅的去世说起来确实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化工厂的车间是仿苏联的建筑,一楼车间,办公室在二楼。那天,木工维修楼梯栏杆,把楼道的栏杆全部拆到一楼好好刷了一遍油漆,然后开始重新安装,可是刚刚把位置对好,下面的螺丝还没拧,午饭时间到了,于是工人们就往食堂走去,准备下午继续施工。
那天二舅上午还有个会,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会议结束往楼下走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一扶楼梯栏杆,结果连人带栏杆一下就狠狠摔了下去。
苏式厂房楼层间隔是比较高的,人从那么高的地面摔下,当时就断气了。
厂里参加处理事情的所有人都很惋惜,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于是就事情善后开出了一系列优惠的处理条件,除了补偿,还包括让还没参加工作的小舅顶职去化工厂上班等等。
老爹一家并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本着尽快让人入土为安的想法,当天就让车把二舅的遗体拉去了殡仪馆。
下午,在外忙碌并张罗操办丧事的大人们纷纷回到了老爹老奶的住处。那是一处很普通的平房,依然保持着早年农村建筑的结构,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偏房。门前狭窄的过道上,摆满了花圈。
空间很大的堂屋里,灵堂早已布置好。二舅的黑白遗像下,我坐在地上,拿着黄纸,一张张丢入火盆。在合钢上班的大姥很郑重地告诉我,让我看着忽明忽暗的蜡烛,千万不能熄灭,不然二舅在黄泉路上就会迷路。当然,火盆里的纸钱更是不能断的,因为二舅在路上还有阴差和许多小鬼要打点。
大姥岁数大,白事经历得多,懂得也多,很多风俗讲究说得头头是道,大人们对她的意见相当尊重,因此按照她的吩咐开始准备后面的事情。
老爹老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整天都坐在偏房的床上,呆呆地流着泪,没说一句话。到了傍晚时分,突然,偏房里传出老奶一声长长的哽咽,哭声未起,就听到了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里面看护的人尖叫起来。
大姥瞬间脸色变了,一下就冲了进去,几个姨娘也匆匆忙忙跟着跑了进去,又是一阵痛哭。很长一段时间,一阵阵细声细语的劝慰后,偏房里渐渐恢复了平静。
夜深时分,堂屋里还有不少亲戚,或站或坐,纷纷念起二舅生前的点点滴滴,说得多了,从不愿意哭的我忽然就感觉鼻子一阵发酸,想起了二舅拉着我和弟弟出去玩的时候。
四姨说着说着又哭了,断断续续说起了一件事:“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小二云了,小二云跟我讲四姐我要走了,我问他,你去哪?小二云摆摆手,一下就不见了!”
小二云是二舅的小名。
四姨懊悔不已,一个劲自责:“你们说,我要是早知道他讲走了是这个意思,今天早上,我就是堵在门口也不能让他去上班啊······”
堂屋里安静下来,一阵唏嘘。
忽然有人插话,说人死之前似乎都是会有预兆的,而且多多少少都会向他生前最亲密的人透露些许消息,有的是梦,有的是莫名其妙的事情。还说了好几件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好几件事情。
习惯了好些年无神论与人死如灯灭的教育,有相信的,也有不相信的,话题突然就转到了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魄和阴曹地府上面。
大姥言辞凿凿地和大家说,人死后魂魄肯定是有的,并且第一天夜里如果想家,他还会借着风再回家看看,或隐在某个角落,或附于某些动物身上,匆匆看上一眼,立刻再上路去阎王爷那报到。
到了第七天,死去的人还会在牛头马面,大小二鬼,四个阴差鬼兵押送下回来,看看自己住的地方,探望一下自己的亲属,了却和人间的各种羁绊,这就是传说中的“头七回魂”。
晚上,大姥说了很多关于习俗的传说,那个时候的我恰好也在读《聊斋志异》,只是文言文太多,很多故事也只是看了个大概。大姥说的这些事是从未听说过的,于是一边烧纸一边仔细听着。一时抬头,往黑漆漆的屋外望了一眼,僻静树荫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一只黑猫。
我一直忘不了那黑猫看人眼神,竟如平常二舅看我的眼神一样。真的是二舅的魂魄回来了吗?一时间我也有些迷糊起来。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开始了第一次关于生死的思考。
人真的有鬼魂吗?死了以后真的会去阴曹地府吗?
人死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特别是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看书上说,死了的人都是断气而亡,是不是没有呼吸给憋死的呢?那一刻,是不是相当痛苦呢?想想自己憋个几分钟气已经面红耳赤相当难受的样子,我突然感觉好可怕,赶紧翻了个身,用毯子捂着头,昏昏睡去。
很多年过去了,那夜关于生命与灵魂的第一次人生思考,一直萦绕在脑海。
后来,我又遇到了不少事情。
有年少时刚拿到派遣证去单位报到就出了车祸的同学。
有一直劝我注意养生,注意锻炼却突患绝症,早早离世的医生朋友。
有前一周还在一起喝酒聊天,等一周后从外地出差回来照片已经挂在墙上的多年好友。
还有进手术室前依然在絮絮叨叨说着工作的老同事,几个小时后,突然就阴阳相隔。每次,都唏嘘不已。
如此,很多很多,都是一起经历,一起欢笑,一起哭泣过的熟人,但走着走着,却突然发现,不知不觉就走丢了。
于是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又请教过很多博学睿智的高人,一直没有答案。有一天科学院的一个朋友和我说起了十三维空间,说人的离去或许是去了另外一个更高维度的空间,可惜我不懂。于我,眼界里始终跳不出点、线、面与三维空间。
有时我突然傻傻在想,每个人在直线的那些日子里,或许相逢的应该有平行线,有抛物线,也有斜线吧。而抛物线、斜线与直线的交集,往往是一段相聚,交点之外,越走越远,最终不见。
那么,我们所有的故事,在那些高纬度的视角下,是否就是在一个更大的平面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