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每年必去看看那条石堤。
插入长江入海口南泓道的第一条石堤,一部分隐蔽大芦荡,附近筑岸堤,岸坡下是家园和良田。这条长长的石堤形似利剑出鞘的石壁山峰,猛虎般俯卧于江水之中,扼住巨涛海浪,铮铮声威武有力,吾乡自古将其称谓“石剑”。
在自然资源的词典里,长江的流向从不改变行程。而岛上入海口那条石堤依傍在江海一隅,经常会被人忽略为凡俗的一截江堤,或断悬孤枕的一段风景。
我去时先站在岸上,俯瞰这条身姿粗犷的石堤,碰巧有风盈盈的吹拂,江海汇聚的波涛似一只巨臂搅动整条长江。长江,被大海拍醒,浪花激荡。不觉间大海酣睡了,长江也会温顺地回馈一曲催眠曲。此刻,我会异常安静,且耐心,凝望着石堤,联想到它坚硬的冲击力和饱经沧桑的岁月。
走近石堤,它黑黝黝的,匍匐于黏稠的泥沙流溢的江中,默然地静卧潮汐里。
一忽儿,涨潮了,我的视野里石堤若隐若现,但急湍瀑流催发的咆哮声,已然消弭在石堤的掣肘下。
我涉足岸柳和芦苇丛,静候落潮。在等待退潮的几个时辰,阳光覆盖跌宕的江面,光影潋滟。终于,闻听潮音削弱了,江水浅下去,一寸寸祼露石堤履痕。我踱至石堤旁,感觉一阵阵流浪,由风镶着有点疾,拍打石壁,飞溅的水花越过堤脊,石堤在开口言语。
长江水奔腾而下,尤其临近入海泄洪关隘口,这条石堤岔出岸堤直插江水中,以减速水流缓冲、挡潮保坍,像一位水土保持的前沿哨兵。
家乡人垦荒造田,筑起家园,村庄、房舍、庄稼、树木、内河不断东拓和迁徙。石堤素静,安然,俯卧于万里长江第一镇的陈家镇东南岸,它像一笔感叹号,没有纸张容纳,以波涛着墨,大写在辽阔的入海口。
泥沙垒起的岛屿,无一座天然别致的山,起始是找不见一块石头的。据《韩非子·五蠹》中关于燧人氏“钻燧取火,以化腥臊”的记载,原始人就以燧石取火了。并从周口店山顶洞人居住的洞穴里,发掘出人骨化石和装饰品,人类发现石头的历史,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存在了。毫无疑问,石头是自然界赋予人类文明发展的起点。地球经历了45亿多年演化进程,由内核、外核、地幔和岩石圈层结构组成球体,石头来自岩石圈表层,是地球上最早的“原住民”。那条长江与东海厮守的石堤,其石头也许从远古开采,舟车一程又一程抵达入海口。
石头有千变万化的纹理和美丽的图像,有的胡须飘逸,像江边打魚的老祖父;有的穿戴已褪色的家纺蓝布褂子,像父辈们耕耘田畴。离别山地,石头何曾见过一条大江直达大海,它面对密匝匝铺天盖地的大芦荡,一粒沙、一颗种子、一块石头会有一场别样的对话吗?
想起邑人徐刚老师的名作《重归大芦荡》:“置身崇明岛东滩大芦荡的边缘/即使我以无言的敬畏面朝大海/又有谁能说我头顶的白发/在秋风中的凌乱,秋阳下的阳光/不是跃跃欲飞的诗行?/我的摇篮之地啊,大芦荡”。
崇明岛东滩入海口异地而至的石头,坚固、顽强,风吹不倒,水浸不腐;破土葳蕤的芦苇,韧性、不屈,根深蒂固,生生不息,都是大自然的杰作。亦可说有外围石堤的抵挡,滩涂的孕育,大芦荡才成为人类和自然的诗篇。
有一天来了一群水利工程师及师傅,村里人称呼“石匠”。石匠有阔大厚实的手掌,有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钎和锉刀。石头闲散一阵后,突然意识到被重用了。
天不亮,石匠开工了。从芦苇荡、滩涂、港汊开辟一条通道,将海洋与大江连在一个坐标点,清淤泥,拓坑道,填充石头,混凝土镶嵌,夯实熨平。石堤脊背边角砌成圆形弧度,抗风浪,退潮汐,防暴雨滂沱。
石匠留下的那条石堤,岿然不动,它固定在东经120°0’48”,北纬31°0’30”,位于温带过渡到亚热带的临界区,气候湿润温和,雨量充沛,日照充足,四季分明,潮汐现象十分明显。
在夏秋两季,台风暴雨最为频繁,台风侵袭时常跟随暴雨,有时与高潮位一起出现,石堤是第一道保坍阵地。
石堤似有一双眼睛,它张望着滩涂繁殖生长蛏、蟛蜞、蟹等水生动物,目睹野鸭、白鹭及丹顶鹤等珍稀鸟类迁徙,有一定数量到石堤沿途栖息。石堤上滞留更多的有麻雀、白头翁、伯劳、猫头鹰、唐腊子等当地常见鸟类。在这些鸟的眼中,石堤就是玩耍的一棵卧树,一根杠杆,一座浮标。
石堤不羡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它的心里有潮涨潮落,苍生万物,甘作地基,不在乎流落荒野。石堤是谦逊的,对它而言热闹和寂寞都一样,只忠贞不渝地坚守位置,与江海凝视,护佑岸坡下家园与人类的美好生活。
我不由得想起未成石堤前一堆庞大石头,我的年轻的祖父和他的同伴去海上打鱼,路过此地,瞧见石头的纹理图像,这群硬汉子嬉笑着认领哪一块石头像自己,或像妻子和儿女。这辈人没有离开过家园,不知历史上重要建筑物如皇宫、皇陵、御园、城堡及民间的园林、庭院、亭舫无不取材于石头。至于石碑、石雕、石画、石钟、石磬乐器等,更不懂其用途。他们赶海累了,边坐在岸坡憩息,边欣赏石头的天然造型。若干年前那一幕,村里长辈们诉说的情景,长久以来沉淀在我的脑海里。
最后,在石匠的雕琢下,石头变成壮硕笔直、伸向江海的“石剑”,那是一道江海生态文明的屏障,是水土恒久筑实心灵安宁的生命符。
长江驰东海,岁去弦吐箭。我的祖父和村庄许多老人,已化作尘土,是否有一天地下一抔黄土会演变为一块石头,被安置于目光所及的地方,也成一道“石剑”?在我的心里,这些故去的前辈们已经是了。
许多生活的真相,在人生的地图上越无意地去刻画,似乎越有一道延伸的“石剑”,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挺立于生前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