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十年没见到他了,可他却一直藏于我心。
元旦前夕,在省直机关工作的朋友通知我,元旦中午一起聚聚,我答应了他。我没问都有哪些人参加。我知道,每次朋友回市里休息有聚,被邀请的人也都是他曾经在市里工作时处得来的一些被称之为信得过的朋友、同事。这多年我没见过有“合不来”的人同桌吃过饭的。这可能是一个成熟的人处事的基本底线或原则吧!
聚会的酒店离我家近在咫尺。我这人可能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守时守规。所以还挺有人缘。尤其是人家喊我吃饭这件事上,那可是让我心里乐滋滋的好事,只能提前不会迟到。按约定的时间我提前十分钟就到了酒店的包房。
紧接着我朋友也到了。我俩正说着话,包房门再次被推开,服务员引进一男一女。那位男性长者头戴深灰色毛线帽身着厚厚的羽绒服,笑容满面地朝我们走来。我极速地辨认出他来。我喊了他没退休前曾任省直某部门的原职务。他却望着我椤了一下竟没认出我来。我跟他说我是谁、谁,你当过我的科长。我朋友在旁无不是开玩笑地冲他说,你怎么把他(指我)给忘了。我朋友比我与他要更加熟悉,因为他们多年前曾经是上下级,一个在省直部门任分管領导,一个在市直部门任一把手,同属省市垂直一个系统。
开战。“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掼蛋,一种新的纸牌游戏)打牌的时候,我们彼此进入了回忆时光。还没打上几牌,他终于记起来了我。这时我突然发现,曾经1500高度近视眼镜的他,怎么不戴眼镜了?
这位失忆却又很快记起我的人,就是我从部队转业地方工作后的第一任科长。
我转业回地方的那年,时任市委组织部部长,为了改善部里的人员结构,非得要从当年部队转业干部中挑选一位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有文字基础字要写得漂亮的,而且必须是从事过组织人事工作的同志留在部里工作。我转业来这座城市是投靠妻、儿而来,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和人脉关系。经几轮筛选我被确定为候选人之一。
报到的那天,我到市人事局调配科办理手续。经办人员却对我说你还得到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办一下手续。我纳闷,我这个没有职级的连职干事怎么会让我到组织部办什么手续。接待我的是一位和蔼可亲满头银发操一口浓郁的南京话,戴着老花镜的老大姐。我听边上有人喊她大施来着。
我拿着组织部的介绍信,骑着自行车找到了市委党校办公室,主任把我带到校长办公室。校长跟我交了底。我才知道,市里规定我们这批转业干部营职以下的市委部门一个也不留。为了留我,经市委分管领导同意,把我的关系先搁在市委党校,观察观察再定。因为是“飞鸽派”校领导就临时将我安排在后勤帮帮忙。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在市委党校上了一个星期的班。
离元旦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吧,我接到了电话通知,让我去市委组织部干部科一趟。
进了干部科正门,做内勤工作的大施把我带进里面的一个房间。她朝着正伏案修改材料的一位男同志说,科长,你让我喊的这位同志来了。大施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并让坐,然后离开里屋回外间自己的位置继续她的工作。
科长的办公桌窗前临着湖,房间里摆有两张桌子。大施离去后若大的房间顿时显得寂靜,我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便是墙壁上那块石英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我和科长两人面对面坐着。科长用右手正了正他带着的眼镜,似看非看地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我像个学生端坐着,他问一句我答一句。因为彼此第一次见面,场面显得有点不和谐。拘束之间,我听出了科长他带有浓厚的庐江缺口一带家乡纯朴的口音。顿时,我一颗忐忑之心似乎平靜了些,仿佛和他挨近了些。这口音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我小学三年级随父母工作调动迁居到那个地方,一直到我高中毕业下放农村插队落户再去当兵。我在那块热土整整生活了十年。
这时,我才敢大胆地端详起科长来。单薄的身躯,小个,白净,身穿灰色的羽绒服,头戴灰色鸭舌帽。一双神秘睿智的眼睛上罩着一副瓶底子似的高度近视眼镜。语速快,口齿清楚,不失幽默,家乡口音浓重,似乎有点严肃。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认识了科长。
元旦那天上午,雪后的阳光灿烂比无。太阳直射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光刺得让人眼都睁不开。科长问别的部门(当时,市委组织部就一辆上海牌轿车)借了一辆俄罗斯进口的拉达轿车,把我们考察组的三位“钦差大臣”送到了县里。
临行前的短会上,科长给我们考核组布置任务时说了一二三。他说,部里这次派你们三人下去的任务,就是配合县委对一府两院届满换届人事安排进行考察。你们是市委考核组,要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要讲政治懂规矩守纪律,要树立良好的组工干部形象。人事问题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能说。考核工作中对每一个留任或拟提拔的人选,情况都得搞清楚,要把每个人的像画好,要实事求是地反映出干部的真实面目,成绩缺点要“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考察材料要经得起时间和历史检验……回来时交材料。
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干部科的北边那间阴冷的房子里正燃着煤气液化气的炉子,窜着红红的火苗发出嘶嘶的声响。
科长背靠在一晃就发出咯吱咯吱响声的藤椅上,闭目似思考听着我们考核组三人,一一地在念着自己撰写的某某人的考察材料。
科长听完我们的一一汇报,他就每个拟提拔人选的考察材料提出了自己意见,让我们分头去修改完善。并告诉大家后天上午部长要亲自听取考核组的工作汇报。
他没让我回党校修改材料,把我继续留在了朝北的这间房子里。他把我承担撰写的七份考察材料又一份一份认真仔细地过一遍,并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临出门他回头瞅着我丟了两句话,“像画得不错,字也写得漂亮。"带上房门回他自己办公室去了。
县区换届考核任务完成后,我又被抽到市机构改革人事小组帮助工作。到了七月底,我的工作关系才正式从市委党校转到市委组织部,并被分配在干部科,这时我才真正的成了科长他手下的一个兵。
在帮助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因工作关系我多次与科长近距离的接触,由生到熟。在我被抽调到市机构改革人事小组临时帮助工作期间,一天下午,科长找我促膝长谈过一次。他语言充满着关爱地与我交心,善意的跟我说,你有两个选择。他说,你爱人在马钢工作,你转业申请表里也就填写了一个志愿要求去马钢。去马钢工作工资待遇肯定比市单位是要好得多,但是它是国有特大型企业。从你的简历和经历来看你没有从事过企业工作,你去后恐怕一年半载难以适应;你还年轻,在部队里锻练了这么多年,又具有基本的政治素质,在部队机关做过组织工作,若留下,组织上也不会亏待你。我们已经有了初步考虑,在数量极少的军转干部待分配的房子里给你留了一套。我惊喜。几经权衡,最终我选择了第二方案,服从组织留下来在市里工作。因为我结婚后一直夫妻分居两地无房,妻子带着快上小学的孩子寄住在我岳父母家。留在市里工作虽然经济上收入少点但能立即解决我住房的燃眉之急,这对于我这个无房户来说,那简直是福从天降。愉悦的心情傾刻喜出望外。
就在我拿到分配给我新房钥匙的三个月后。科长被市委任命到市直某副县级部分担任一把手局长。那年他四十岁。
八十年代初,机构改革时,市委市政府直属的部、委、办机构的科长均为副县级高配干部。我的科长自然也是副处级干部。他一个农村娃,十七岁那年从贫瘠的丘陵山区,穿着母亲在灯下为他一针一线缝补且带着补丁的衣服,穿山越岭只身一人徒步到省城一所重点大学读书。他开创了他们穷乡僻壤农家子弟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先河。家穷志不穷。他是文革前的“老五届”大学生,学的是语言学。大学毕业在军垦农场锻练(那个特殊年代,大学毕业后都得放在军垦农场锻练)期间,因表现好,他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时大学生又是党员的是极个别的)。当他被分配到他视为陌生并又向往的江南小城,因为他是党员大学生,在分配的时候就受到青睐,被分配在市革委会政工小组干部摊(摊,特殊时期的临时机构,也就是如今的组织部)。知识给予了他踏入社会的第一次机会。他成为了那年同期分配来这座城市工作的大学生们的骄傲。
世态的冷暖,人事的轮回。年轻留不住容艳,山河却依然如故。
科长他爱学习勤思考却不善言词,更不阿谀奉承;他谨小慎微,却身居管理全市近千名县处级干部的重要位置,着实让一些人垂涎三尺。他又因眼睛高度近视戴着一副让人看上去就像一副厚厚的瓶底子似的眼鏡,给人一种感觉,他走路都在思考问题让人感到做人低调到让人不可理解的地步。甚至有人说他木古。其实,这都是误解!他没有神秘的面纱。因为他的岗位职责及性格塑造了他这个形象。
有人甚至跟我说,你看你的科长进入市委市政府机关大门后正道不走偏走小道。走路速度快,仿佛在迴避谁呢。
其实,这就是他的本质。真诚、善良、真实,敢于担当,不唯书,不畏上,敢讲真话。
有一次,我把我撰写的一个拟提拔干部考察材料呈送给他审阅。这个干部他很熟。他看完材料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人是这个人,但帽子带歪了,像画的不像。他又对我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选干部配班子,就是要坚持德才兼备标准,选准人用好人是我们每一位组工干部的职责。只有选准配好了班子和干部,我们的事业才能赓续,老百姓才能得到应的有幸福。
我们科里大施生病住院科长他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同事的孩子不小心被自行车撞了,他去协调;科里一位年纪偏大的同事到了要解決职级的时候了,他不停地在部长面前为其美言,后来这位同事被放到一个新组建的部门担任重要的职务……一件件过往的记忆牢牢地刻在我的心底。
没过两年,因工作需要且科长他领导的部门工作成绩斐然,他所在的部门由副县升格为市政府直属正县级部门,毫无争议地他被提升为正县级局长。那几年,他率领的部门在全省十七个直辖市(2011年8月,国务院批复撤销原地级巢湖市,安徽省现为16个省直辖市)年度综合目标考核年年第一。为了顺利完成国家下达的环境监理试点工作,他力排众难深入研究,终于在1989年9月1日这天,市政府任命12名第一批环境监理员正式持证上岗,从而结束了我国没有正规环境监理的历史,我国第一支环境监理队伍从我们这座城市正式诞生。七年的历练,七载的日日月月,一个个黄灿灿枇杷果果熟蒂落。省委组织部派员来考察他,我受市委组织部委派配合,没多久他被提拔为省直某部门副厅级干部。这是在我市建市以来从县处级干部直接提任为省直部门厅局级干部,他成为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科长,你还记得吧?二十年前,一次我去省城开会,我利用闲暇时间请你和曾经在市里工作过的同志餐叙。席间,你却毫无遮掩地与同桌用餐的众人说:“他(指我)应该去马钢的,是因为我的直言或许更重要的是那套诱人的房子,他选择了留在市里了。否则我也成不了他的第一任科长。”
二十年后的昨天,我问他,科长你还记得我们在省城最后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这段话吗?你却笑而未答。
科长!虽然你在体制内退休前的职务是厅局级。但是,你在我心里,还是我的那位让我感到在你身边有安全感可亲更值得让我尊敬科长,因为你是我转业地方工作后的第一任科长。你不仅是我的科长,是兄长,更是我的老师。
一次不期而遇,科长你又给了我新的印象。五年前,你因眼疾白内障术后摘掉了箍在你头上长达五十六年之久的那副沉重的眼镜。如今,你显得更加的自我更加的那个也更加的有范了。
这下子好了。科长你再也不会脱离我的视线了,因为我们彼此加了微信。往后的时光里我们将会互相牵挂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