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城里的房子空了，十天半月住不了一次。老周在离城里三四里的地方买了一处小院子，取名《半隐书屋》。我去的时候，正是春天，院门前刻着海子的诗：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老周说，大海就是这空旷的原野。
我望着墙面挂着的四个簸箕，簸箕上用隶书写着《半隐书屋》，摇摇头说，这个不低调。
老周嘿嘿笑着说，心里想的，就写了挂起来了。
还是挂在心里好，挂出来，就隐不起了。不是说，小隐隐于山水，大隐隐于心境嘛。
老周望着我，打着哈哈笑，说得好!
坐下来喝茶，院子周围的各种花开着，李子花白，橘子花芳香，田野里的油菜花金黄，远处是星星点点的野花。一只狗躺在院坝里晒太阳。春风恰到好处吹拂，送来一丝草的香、鸟的呢喃，还有一丝丝粪水的气息。春天的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如花似玉，如粪入土，让人有一种放心的安逸，还有一种踏实的舒服。
老周重重呷了一口茶，说，住在这里，最安逸的是瞌睡出奇得好。
老周抑郁过，他说，那种抑郁自己无法控制，天天睡不着，天天恍惚着。生不如死。干啥都没有精神，干啥都是小心翼翼，感觉自己就是个孩子。
我说，你不像抑郁过的人呢。
老周脸上浅浅的皱纹松弛了一下，他说，抑郁病看不出来，诡异得很。这个病主要是心闲乱想的，让自己忙起来，使劲忙，手脚忙，透心忙，忙着忙着，就忘了许多事，就忘了一些堵在心口的慌。自从有了这个院子，忙着打理，忙着耕种院子周边的土地，想着不能荒芜了。忙得一身臭汗，身体渐渐苏醒了。
几只蝴蝶飞进了院子，在院子里的绣球花上翩翩起舞。一张一合的翅膀，光芒闪烁。五彩缤纷的飞舞，翅膀歌唱。几只蝴蝶在院子里共同演唱一首《阳光》歌，旋律起伏，高低颤动，多么动听的自然之歌。我心一下子敞亮起来，心中的一只蝴蝶蹦出来，与院子的蝴蝶一起歌唱，一起舞蹈。啊，心在颤抖。啊，心在飞舞。
老周话匣子打开了，他接着说，每天生活规律了。早晨起床，先跑到地里挖几锄，翻翻那些板结的土。土香呢，吸几口洗洗肺。那个香是童年玩的泥土味道，那个香是各种草香混合，那个香是树叶腐烂瓷实的气息，那个香是泥土泛起的酸腐味儿。那个香里有甜，香里有酸，香里有风，香里有光。那个香简直就是香格里香。
我笑着说，香得唱歌了。
我们哈哈笑起来，笑声在小院里格外清爽亮丽。两只燕子从田野飞回来，停在院子晾衣绳上，一摇一荡，荡着秋千呢。它们嘴里啄着一小撮泥土，再次飞向屋檐下的巢里，把泥土衔在泥巢上。巢已经修了一大半了，新泥衔上去，有明显的印痕，与旧泥形成一两圈对比。新泥是黑湿，旧泥是黄瓷。衔好泥土，两只燕子啾唧着，梳理着羽毛，又嘘嘘箭一样飞出去了。它们在田野上空飞翔呢喃。
我说，燕子来了，家不穷呢。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大人让猜的一条谜语：小小姑娘穿花衣，带着剪刀天上飞。谜底就是燕子。我们故意说谜底是老鹰。大人指着屋檐下的燕子窝，一遍又一遍说，明明是燕子，咋会是老鹰呢。
老周笑笑说，它们是夫妻，要在这里过日子，养孩子。看到它们，就暖心得很。本来想把木楼拆了，想到要把燕子窝也拆了，就不拆了。
我说，新楼盖起，燕子也住新楼噻。
老周猛喝了一口茶水，咕咕下肚。他黑着脸说，这你真不懂了，新楼全是光溜溜的水泥墙，燕子衔泥挂不住呢。你在哪里看到过高楼前有燕子窝。
我脸一红，默默喝了一口茶，心里想，还真是没有在那家高楼前看见过燕子窝。
老周带我来到菜园，菜园一片生机勃勃。黄瓜青翠欲滴，番茄初红着脸，辣椒伸出青青纤细的手指。老周说，这些蔬菜吃不赢呢。几只红透的番茄掉在地上，鸟啄出了几个洞，洞里养着一群蚂蚁。两只黄瓜掉在架上，已经有了老皮，太阳镀上了浅浅一层金黄。几串辣椒也开始红了，有的是一层青里透红，有的是一层尖尖红，有的是全身透红。
我说，菜园子里有着最杰出的画家。
老周背着手，欣赏地点点头，说，其实，自然界才是最杰出的画家。走进自然，会自然而然看见许多景色。这些景色都是自然创造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野草丛里晒太阳，无意抽了一叶草过来。结果你猜，我看到好几种颜色?我向他摇摇头。你真是没有想到，一叶草上我看到了四五种颜色呢。一叶青草呢，深处是青蓝色，这青蓝色不是固定的，还在流动。流动到中间，成了浅浅的亮青色。这是阳光镀亮的吧。到了草尖，边角一层酱红裹着青绿。有哪个画家画得出来这一叶草。
老周兴奋地接着说，还有惊喜呢。我偏着头，静静听他讲述。
他说，一天，一条小花蛇居然爬在我窗户下，卷出一团，晒太阳。我家那只花猫一声又一声地闷叫着，是发现，又是警告。我走过去一看，啧啧，好家伙，小花蛇抬起头，吐着红信子，警告着小花猫。我唤回小花咪。小花蛇一溜烟钻进了草丛。告诉老婆，老婆急了，当天就找邻居要来雄黄酒，在院子四周撒上。
老周指了指院角那两只鹅，笑着说，后来，老婆又养鹅，说养鹅防蛇。
我扭头看见两只白鹅正伸长脖子，嘎嘎嘎叫着，张开翅膀，扇来一股股风。风中带粪香。风中一丝花甜，一丝草香，一丝叶腐，还有一丝木味飘过来，让人浑身上下一激灵，那个清爽贯通全身。
老周站在菜园子里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田野。田野升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气，朦胧里透着太阳光。突然之间，我恍然悟道，老周的半隐，山水心境之间，半隐原来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