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这样心里总有念想,哪怕留下的事物已经沁入光阴的沧桑,向往不改,我在向好的期待里仰望。
就这样,作为一个陕西人,我现在才来到壶口,抵达无数次看见、却从未触摸过的一河激情,我顺“沿黄公路”一路向北行驶,为这会面我准备多年,车才停下,脉管里的血已经开始汹涌。
涛声如鼓似雷,遮蔽所有声息,雾气从谷底向上、向外、向远弥散开,形成跳荡不定的彩虹,时而形成半个圆圈,时而只是一段弧线,在稍高于地面的低空隐显。澎湃的河流像突然被一种力量扼住,束成一股,急急如令、不管不顾地奔赴而过,壶口像它必须穿过的命门,必须渡越的坎坷,必须腾跃的障碍,尘世苍茫,晴朗的午后有了悲愤的味道。
大河从巴颜喀拉山的冰川融雪汇成壮阔,绝大多数时刻都沉默而安静,只在壶口陡然收缩,完成横贯中国大地万里征程上仅有的一跃。水,奔赴战场的马群,昂首扬起闪光的鬃毛,驰骋,包抄,合围,冲突,嘶鸣。水,黄金的碎屑,在秋阳下生辉,树木、蓝天、鸟鸣、高原,一切的一切都作了陪衬。水,撞上岩壁,跌下深谷,跌进深邃,一条河就这样跌得粉碎,碎成拾不起的雾,弥散成捉不住的霞与风,飘摇而去。我踩着河床遗留的细沙,面对大河,有一刻有点恍惚,仿佛化成一滴水,投进水流的怀抱,消灭了狂妄,消失了自己,以自然之物的姿态存在。壶口不能收纳的水浪溢出窄谷,在龙槽两边的滩壁散开,或钻石觅缝,汩汩如泉;或淌过石层,潺潺成溪;或被夹击,在岩石上旋出浑圆的石壶和石窟,至柔至善的水变了秉性,让人敬畏的事物并非都以冷酷面貌出现,至情至性的克制,被外力逼迫时,也能迸发无法估量的势能,与动能叠加,在平地制造比拟高峰深谷的声势。看对岸,也是青石嶙峋,石与水经过漫长的对峙,石被镂空、被销蚀、被柔化,却逼出了水的筋骨、牙齿、指甲、水的刀剑、水的锯条,石与水就这样相杀相爱,相互和解,相互依存,相互成就,一起割据着时光。
逆水,向北走几百米,河谷平坦处排浪如绸缎般光滑,但潜藏的旋流让人心生畏惧,所谓静水深流,大河有吞没的力量却不会主动挑衅,心里装着大目标,眼前的障碍只是必须的经过,它不会为任何事物停留,如果有干扰,就是这被称作“壶口”的深谷,让我看到了水侧面的姿态、隐秘的情感。
一头毛驴被打扮得非常喜庆,站在浅水处等游客上前收费合影,水瀑、彩虹于它是种视而不见的存在。这方干燥焦灼的土地,现实多于浪漫,实际多于理想,有人飞过三千公里,有人骑行两月,有人步行一周,有人驾车一昼夜,就为看一眼黄河在壶口的绝世一跳,有人骑行飞跃黄河一朝天下闻名,更多人以游客的身份挤络绎而来,为给平淡生活增加别样的感受。对这头毛驴和它的主人来说,这些做法可能疯狂,可能无聊,可能好笑,所以美会以不确定的姿态呈现在每个人心头,你愿意看见什么就是什么,景象是个人心思的映射。我去过一些小众、鲜为人知的地方,向当地人问路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通常是“就为看这,跑这么远的路?”他们的不解与我的疑惑同理:在这么美的地方生活,竟没有一丝诗意的欣喜,没有一句灵魂的赞美。
初见壶口的激情随水远去回归平复,反倒生出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我们渴求精神上的充实,除了来自文化、礼仪的教化和自我认知,还需要像壶口这样既保持了原始风貌,又穿行在眼前社会的自然景致的启迪与感召,抵达精神至境。
谁理解了一条河流突然收窄的激烈疼痛,谁就能读懂它豁然展开的恬静,波澜不惊的质朴,向低而生的柔性骨骼,以及它慈光般的悲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