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见胡杨,我对其印象差不多已经模糊了,仿佛精神之于肉体,在时空的边界划出了一条切线。我们总是纠结于线的曲直长短,以此来证明生命的意义。然而,我们最终陷入了虚无。
海德格尔一直推崇和倡导诗意栖居,他是把诗从远方拉回,在内心深处开辟了一片净土,让世界融入肉体,让过程成为自己独有的精神财富。但是,作为个体的人,实在是太渺小了,在时空的坐标中几乎趋向于零。我不知道进化的玄妙,只能从老子的《道德经》窥出一点机锋。据说达尔文是考证和实证过了的,然而不少人依然持有异议。进化对于整个宇宙来说是假命题,还是维特根斯坦讲得比较彻底:世界是事实的总和。维特根斯坦不再纠结和纠缠于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界限,他只遵从内心,让理性和感性握手言和。哲学始终迷茫,虽然人们总想借助哲学来消解迷茫,其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最终陷入更大的迷茫。于是,人们不得不借助诗性来稀释这种与生俱来的迷茫。
当我十年之后,再次拜谒胡杨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晴朗了许多。
曾和战友古桃讨论过历史与小说的关系。已经喝下两瓶杜康的古桃醉意十足地说:“历史是时间的弃儿,小说是时间最调皮的孩子。”我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接话。某日,读到星言的诗句“时间是最近的物质”,恍然大悟。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固定化的模式化的,自始至终认为任何事物是对立统一的,就拿精神与物质来说,二者决不可颠倒,即便是相互转化,结果依然是对立统一。事实上,世界的存在绝非这么简单,只是由于我们的先入为主,一切皆被人为化了。宇宙的玄妙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们的想象只是世界的个性化呈现。所以维特根斯坦说,世界是不是事物的总和,而是事实的总和。什么是事实?我想,事实就是以事物本来的面目(广义)呈现,绝不带任何人的任何主观意愿。基于这样的理论,时间就成了我们唯一可以捕捉的东西。时间无疑是抽象的,但我们生命却将其具象化了。这样,时间和生命在宇宙的坐标系内差不多重叠在了一起。至于和时间相克相生的空间,则成了我们生命的另一种尺度——它让一切都有了可能。
面对近百万亩的胡杨林,我不知道诗人作何感想,也不知道哲学家作何沉思?这种将时间进行高度压缩,同时又将生命充分释放的艺术大师,我们除敬畏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当驼铃摇醒晨曦的时候,当炊烟从毡帐袅袅升起的时候,当沙漠抚摩你的脚掌的时候,当牧羊少女轻轻向你招手的时候,当你俯身捡起一片落叶的时候,当你举起相机在光影中挽留夕阳的时候,当星星在苍穹中闪烁的时候,当月亮以远古的形态挂在树梢的时候……你是否感觉到了握在手中的命运和滑过指尖的岁月?
落叶盛大,秋风浩荡。我们坐在历史的门槛上,聊着古尔图的三千往事。新写实主义诗人杨继超,早已卸下官场的铠甲,左手握考证,右手握考古,用燃烧的诗情,将生命锻造成另外一重境界。红尘从来无法远离,远离的只能是红尘中的琐碎。他把生活删繁就简成一首诗,就像胡杨一样,自己把自己雕塑成一种以存在而存在的诗意。我想,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现实主义小说家梁克锋,从丰富的人生中抽离出当下情怀,以细密而冷峻的笔调,讲述着时代给予经历的多重烙印。他是用文字保鲜着历史的内核,让生命生发出文字之上的鲜活。黄俊立则是直取切面,始终以青春的激情扫描着每一片落叶。她有着覆盖大地的能量,让文字为她鸣锣开道。星言则是借助胡杨的新枝将视野伸向天空,然后握住星辰,垂钓散落在克孜加尔湖中的诗句。也许是胡杨让脚下的这片土地格外激情澎湃,也许是胡杨让诗人的灵感来得更为真切,也许是胡杨让乌苏有了唐诗宋词般的古意和质感,故而在时空的隧道里才有了人杰地灵的机缘巧合。
之前我总认为桃林为大,因此在小说《古迩图》中专门为主角设置了隐居桃林的虚景。这大概是受了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现在看来,显得十分俗套。如果现在来写,我定要将其改为胡杨林,尤其是当我到三代世居胡杨林的牧民家喝了驼奶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中秋之美,在于成熟。虽然一切都开始凋零,但风景却带着人世的多重含义而格外壮观起来。
天山早已落雪,海拔让时令赶到了岁月的前面去。我想,胡杨早已窥破这场游戏,在沙海中站成了孤独。这种孤独以百万家族的气势,让世人为之侧目!
2023年10月19日,耕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