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不是破坏,是转换。
———题记
一
收废品的站在大门口,执意不走。
我手里掂着的《狼图腾》,沉甸甸地往下坠。不知该不该往车上装。
“我们新租的房子太小了,哪里搁得下几千本书。卖了算啦。”妻子唠唠叨叨地说。
“说得也是,家都没了,搁哪儿哪儿碍事。”收废品的老头弓着腰,附和着说。
“你懂个屁!”我吼了一声。
但书终究还是卖了。《瓦尔登湖》《黄河东流去》,统统地从我身边流逝。
收废品的收拾完,大抵怕我有悔意,蹬起三轮车飞驰而去。有一本书散落在地上,书页于风里抖开,像白色的翅膀。我捡起一看,是《飞鸟集》。它的确是不想走啦!
我的手颤着抽出一支烟,在阳光里点燃。
妻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她立在车前,用一条黄丝巾将父亲的遗像裹了一层又一层。她什么也不说,任泪水糊了一脸。
我又不知几次地更细致地看了看老宅。窗户上落满了厚厚一层土尘,院子里到处都是零落的垃圾碎片。南墙角,一树梅花兀自开着,那花儿一朵跟一朵地张开,那一树的歌唱,只有一只蝴蝶能听懂。它不知道等待它的将是什么。我想把它移走,但我真正的家还不知在哪儿。
几杆竹子,于风里轻摇,叶子枯黄,像我一样灰头土脸。它的旁边还剩一个鸡笼子,里面的鸡,被我妻子前几天处理了,鸡笼子是决计不带走了,政府说将来要转换成高层,住高层一切活物免养。所以鸡笼子给了一个邻近的亲戚,他明天就要来拉走了。
笼子边,一条柴狗被院子外的声音惊扰,汪汪叫。正好我也想透透气,就顺便出去看看啥情况。
二
出了门,被一溜烟呛了一下,咳嗽半天,才喘过气。原先干净的村路,铺满了泥尘,到处是枯枝残梗,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食品袋。几条狗在一堆馊臭的食物里争着撕咬。
转了几条村道,到处是电锯撕树的声音,到处是树发出的惨叫声。杨树、桐树、椿树、槐树,不管高矮粗细,都逃脱不了被肢解的命运。村人和树贩子讨价还价,吵得我心里更加烦躁。堂哥三明的声音特别高,嫌树贩子给的价钱太便宜,争得脸红脖子粗。那是一棵大杨树,树围几个人搂不过来,看样子遮阳挡雨好多年了。
“你嫌少,我还就不买了。留着吧,你!”树贩子转身就走,刚走几十步就又被三明哥喊回来。“算了,卖了吧!”三明哥的声音软塌下来。
树贩子和合伙人开始工作。电锯的声音格外刺耳,不知是锯齿发出的声音还是树发出的声音。一会儿,下面躺满了木屑,白亮亮的,像肉渣子。树贩子正锯得欢实,一粒鸟屎恰好糊在他的秃顶上。他停下锯子,一边用袖口抹,一边狠狠地骂。
几只鸟四散飞去。那鸟巢像是空中举着的碗,随着树的轰然倒掉,那“碗”也四分五裂,断枝飞得到处都是。它苦心经营的家,也被彻底湮灭了。抬眼看整个村庄,赤裸裸地暴露在太阳下。没有树的荫庇,村庄就像光腚的孩子,无人疼爱。村庄里再无鸟迹,它们也各自奔命去了。
三
再往前走,就到了前街。前街的名字叫磨盘街。因有一磨盘蹲在街的拐口,故为此名。磨盘尚在,但已缺失当年的紫红,肌理斑驳而粗砺粗里。它守护了村民多年,曾经用它淌下的豆液玉米液的嘴,滋养了代代村人。它躺着,面无表情。任村人如何喧嚷,皆无法惊动它。它究竟是醒着还是睡去,都无从知晓。后来,听说它走进了一家民俗馆,当成城里人观览的古物了。不知那是不是它最好的去处。
离磨盘几十步之遥,有一只羊咩咩地叫。它很小,是刚出生不久的羊羔。它被拴在一个断头的树桩上,挣来挣去,圆圈转。安明从街旁一间屋子里出来,伴他出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们走到羊前,盯着它看了半天,又论起价钱。安明不想卖,嫌羊小,说再养些日子。我说:“安叔,卖了吧。你租的房子和我在一块儿,房主什么也不叫养,嫌脏,你不知道吗?”
安哥叹了一声。
羊贩子把羊立马塞进狗笼子里。几只狗上前撕拽。“它们咬它!”安哥叫了一声。
“没事,回去就宰了。”羊贩子说完,开起四轮一溜烟跑了。我回头看,找不见了安哥,再看,他正抱头蹲在地上大哭。
四
村中央有一个洗衣塘,百米见方。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一棵老柳指指点点,闹闹嚷嚷。这是一棵百年老柳,枝条刚吐出嫩叶。它被村人誉为神树。关于它的故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有所记述,这里不得不再次言及。这棵老柳多年披发葳蕤,居然把塘面罩了四分之一。我记事时,它就在这里站了许多年。它的下面承载了经年的欢笑,留下了无数个四季的画面 ,也铭刻了那磨灭不了的痛苦的传奇故事。
有一年秋天,村里唱大戏放烟花。有人主张在柳树下放烟花,是不是更美。但焦二爷不同意,有违神的意愿,冲撞了是要遭灾的。村人讥笑他迷信,硬是放起来了。那天看热闹的足有好几千人,连外村的也赶来了。
水桶粗的自制烟花蹿起来了,伴随着呼呼的声音,那烟花越冲越高,一直蹿过柳树的梢头。围观的人高声叫好,声音像大河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壮观的场面,激起了人们一波一波的心潮。
十几桶烟花放过,空气里有呛人的硫磺味,有被烧焦的柳叶味。一会儿,居然在树的一侧,部分柳叶起火了。村人不但不制止,还大声夸好。焦二爷冲上去把放烟花的吕二头揍了一顿。
第二天,我去外地办事了。据说演戏的戏棚子,连同道具一应俱焚,其场景之壮观不亚于那晚的烟花。
从那时起,村人警醒,开始敬畏神柳。不准在它的身上胡刻乱画,不准晒衣晾被。树围还制了一圈木栅栏,一直护卫到今天。
“柳树哭了。”一个妇女说。柳树刚伸展的嫩叶上,确有水珠冒出来,瞬间就把地面洇湿了一大片。
“净瞎说,这是露珠。”一个半大小子说。
“哪里还有露珠,你不看看这是啥时辰了。太阳西斜了。”另一个妇女咧着嘴嗤嗤笑。
这现象还真解释不了。
“恐怕要遭灾了。”又一个说。
“遭什么灾!赶紧都走!”八十多岁的焦二爷从后面吼上了。大家一哄而散。
天色微明,就听塘边有人吆喝:“柳树不见了,被人锯走了。”
柳树的确不见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子。那白亮亮的年轮格外闪眼。那电锯大概是无声的吧,不然不会不被人知晓。
“这天杀的,是谁做的造孽事。沿着车辙到村口看看去。要不,先到村委会说道说道。”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被几个年轻人搀扶着,颤巍巍地去了。
五
十几天以后,村庄里清理一空。门空着,仿佛被人撕去两张脸;窗空着,仿佛被人抠去了眼珠子。
我和撤去的人流一块儿向西行走。路上跑着三轮车,四轮车,还有搬家公司的敞篷车。车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还有锄镰杈锨,还有玉米麦子和大豆。载着的还有几声狗叫,还有几声妇女的哭泣声。但载不动的还有麦田,还有月亮,还有星光,还有蛙鸣,还有洗衣塘的笑声,还有绣鞋坑凄恻的故事,还有老柳神奇的传说,还有磨盘街苦难的记忆……他们向西,向租好的房屋驶去。因为新的高层还未着落。
这是沉默的车流。失去了土地的他们不知道未来该怎样生存。但那起飞的翅膀终究还是要飞,只是不知道该栖落在哪一个梢头。那通红的灰茫的落日正在吞噬着向它缓慢地靠近的车的河流。
家乡远了,你再回头张望也看不到了。它已经小成一粒墨点。但十几天之后,这个墨点也不存在了。几十台挖掘机张开巨爪,伸向楼顶,伸向阳台。一时间烟尘滚滚,残砖断瓦四处飞溅。我亲临现场,目睹了自己的宅院如何在烟尘中化成齑粉。挖掘机像肢解尸体。楼房无声无息,像预先注入了麻醉剂。机爪伸向了二楼的阳台,一小块阳光随着砖块轰然倒地。水泥板和砖墙,像骨头和血组成的瀑布奔泻而下,震颤着,很疼的样子。接着是栏杆,那是我和儿子顶着一个夏天的酷热,亲自砌成。栏杆上用铜漆绘成的鱼,摔在地上,身首异处,鱼头似乎蹦了一下。墙角的竹子,和那一树的梅花也都匍匐于地,像对着我离去的方向祈求。
我的心有什么东西咝咝尖叫。我转身抹了一下泪水,往别处去了。
洗衣塘,清澈的水流不知被谁抽干了。早被碎块和破衣烂衫填满。那被遗弃的柳树桩子,成了垫进塘底的一部分。美好的过往皆被沉沉地压在下面。磨盘街上的那块磨盘,命运稍好一些,被谁请进了一家民俗馆,成了馆里铺路的观览石。绣鞋坑同样逃脱不了土石填充的命运,那个凄美的爱情传说也同它一起埋葬。
几个村民,还在已变成废墟的宅院里巡游。他们空茫地目视远方。视野多么开阔啊!遥远的麦地,那浪头正组成撼天的涛声,一排一排地被风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