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这也许与她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关。母亲五岁时外婆去世,外公又续了一房。母亲曾对我说过,她的继母在家时,她头顶上好像压着一盘石磨……但是母亲又是倔强的,小小年纪敢于顶撞继母:“你就是我父亲花钱娶进来照顾我们姊妹的!”母亲的祖母听到此话并不阻拦她,还偷偷地给她竖大拇指。后来母亲十岁时外公又出事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母亲与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只能跟着她伯父过日子。尽管她的伯父伯母对这四个侄子侄女“不见外”,母亲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从此脸上失去了笑容。十来岁的母亲就学会了纺纱织布做鞋,跟着教私塾的堂姐夫学会了识字写字打算盘。母亲的堂姐妹们纺纱织布,她们的母亲会帮她们将棉花搓成棉条,还表扬女儿们;而我的母亲是自己将棉花从地里摘回家一直织成布,而且是公认的好,却没有长辈表扬。可以想象一颗孩子的心有着不可描述的孤寂和失落!这些事情都是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告诉我的。当时五十多岁的我,能在她膝下静静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对母亲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吧?
母亲养育我们三姊妹含辛茹苦,言传身教,不打不骂。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很少吃早餐,总是把她那一份分给孩子们吃。不管家里生活怎样拮据,对待亲戚从不怠慢,好酒好菜招待完了还不让亲戚空手回去。对待三个孩子的教育,母亲不是絮絮叨叨,而是偶尔冒出一句话,让我们铭记在心。“身稳嘴稳到处好安身;东西多没有日子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好儿不争爷娘地,好女不穿嫁妆衣……”当时我们似懂非懂,现在细品,这些都是做人的准则呀!
1969年底十五岁的哥哥参军,母亲没有说过多嘱咐的话,只是默默地流泪。哥哥回家探亲时,我家已经搬家到京山县城,勤劳的母亲开垦出一块菜地,养了十几只鸡。探亲时间眨眼就到期,哥哥依依不舍地要回武汉部队了。离开京山的早晨,母亲问哥哥想吃什么?鸡蛋羹,哥哥答。我见母亲从蛋篓子里取出六枚鸡蛋打在一只不大不小的碗里,放点猪油、盐、小葱花,十分钟蒸出一碗香气扑鼻、结结实实的鸡蛋羹。如今快七十岁的哥哥回忆道:“每次我从京山回武汉,看到送我的母亲站在汽车站流泪!”我听到哥哥讲这话总是阻止他,因为我已经流泪了……
1971年,我吵着父亲说想当女兵。父亲拗不过我,联系了一辆小车,答应送我到武汉当兵。启程当天,母亲早早地起床问我想吃什么。泡蛋汤(将鸡蛋炒熟后煮汤),我答道。见母亲也是取了六枚鸡蛋,打散炒熟煮汤,加猪油酱油小葱花,一大碗香气四溢的鸡蛋汤我吃得干干净净。母亲又躲在房里掉眼泪。小汽车从京山开往武汉,晕车的我趴在父亲腿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虽然我没有如愿以偿当成兵,后来也从事了医务工作。在单位效益不好的时候,靠着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弟弟参军不是从家里去的,只有在武汉的哥哥送到火车站。他没有吃到母亲做的鸡蛋。母亲更是伤心难受,泪洒衣襟!迄今母亲离开儿女快十年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呀!想想母亲当时为什么做六枚鸡蛋给儿女吃呢?她老人家一定是希望孩子们六六大顺,平平安安。我多想时光倒流,好好地照顾母亲,不让她摔骨折,按时按点给她吃降压药,她一定能活过百岁。我慈祥的母亲呀,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平凡而伟大。大画家吴冠中的妹妹曾与我家是邻居,她今年九十三岁了,她评价我母亲“人品好”!这可以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赞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