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老家那里,出屋场向西走出一里地,有一片自北向南紧邻泊湖河沿的滩地,这片河滩就叫“王八咀”。
“王八咀”河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一个青草茂密的草皮滩。那时候是大集体时代,我们生产队每户人家都养了一头猪,每天吃过早饭出工之前,都是把猪喂饱,然后在出工路上,大人们肩上扛着农具,手里拿着竹条,把猪赶到“王八咀”河滩去自由散放,那些猪或啃草、或拱土、或刨草根。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再由看猪人赶回到屋场路口,每户人家到路口将自家的猪唤回喂食进圈,每天都是如此。队长每天派一个女劳力在“王八咀”去看猪,草皮覆盖的河滩地,依连着大浪淘沙的河床沙滩,面积有几个足球场大,看猪的妇女手拿一根一丈多长的竹杆,守住那些猪不让它们往上边地来糟蹋庄稼,任它们在河滩地上的广阔空间自由活动。
我清楚地记得,在童年的那些假日里,只要母亲被派工看猪,我会很高兴地随母亲一块去帮忙看猪。在偌大的“王八咀”河滩,那些猪被我驯服的不敢越坝进入庄稼地半步。在猪们老实啃草,不用追逐管束的空闲,母亲是纳鞋底,我则在草地上翻跟头,打翻车(双手着地,划一个圆圈)。“王八咀”这地名真是名不虚传,夏天热辣辣的太阳正当午的时候,河里的龟鳖不知道啥时候爬到河沿沙滩上了。它们在炽热如火的太阳底下晒着白白的肚皮,叫”晒青”。白色的肚皮在阳光照耀和反射下,闪着亮晶晶的光点。如果是眼疾腿快的大人们,还可以追捕上几只。但我们这些小孩,往往是把龟鳖追得连滚带翻,一眨眼就潜进水里,逃的无影无踪。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气的直跺脚,剩下一脸失望。
生产队有十几条耕牛,农闲时也是用十米左右长的绳子拴在王八咀草滩上,有黑色高大的牯子头,有黄色白花的下崽母牛,还有角如弯月的灰水牛……,都是分开拴。放眼望去,很有点边陲草原和牧场的壮观景象。有句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放开不吃拴住吃”。这牛的品性就是这么回事,你放开绳子随它自由吃草,它就心不在焉地这里逛到那里,甚至跑到庄稼地去糟蹋农作物。你把他拴在一块地方,它就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圈子里努力而又认真地啃着,待肚子填得滚圆之后,就随地身子斜躺,后腿垫着,前腿撑着,半眯着双眼,扇扇耳朵驱赶头上的飞虫,不时用尾巴扫一下背上的苍蝇,那神情很惬意。
时光进入八十年代,中国农村实行土地到户责任制,结束了大呼隆的生产和大集体的生活。“王八咀”河滩也骤然变得宁静,因为村民们都在自家的责任田地甩开膀子,撸起袖子加油干。生猪养殖家家户户都做了猪舍,围了猪院,每户饲养二至三头。在河草茂盛的夏秋之季,一遇刮风天,在“王八咀”河滩河沿一直,堆着被风浪卷起的绿绸被般的河草。农人们争先恐后地用箩筐担,用板车拉。这些青嫩的无污皮,虾须草是喂猪的上好食料。如果运气好,有时还在这些河草里有被风浪打晕卷上来的鱼……
梅雨季节,端午前后,正是栽山芋的时节。“王八咀”河滩上边一排地,是村人的山芋地。山芋地都是在晴天耕好耙碎,施足肥,做成一埂一埂的。一旦天下雨淋透了地,家家户户都是全员出动抢栽山芋。老人和儿童是在家里用剪刀将山芋滕剪成二节一棵,男人女人们则是披着蓑衣和戴着斗笠,也有的穿着塑料雨衣,用箩筐和泡篓挑着一担又一担剪好的山芋棵在地里栽插。因为是耙碎的旱地,下雨过后,穿靴在地里一下子陷进去很深,移步的时候光脚抽出来了,靴子粘在泥土里,又吃力,又不方便。所以农人们大都喜欢赤脚栽山芋,轻盈灵活。但后几天的苦头是接踵而至,因为有些人皮肤不好,抗菌能力差,山芋地的农家肥有大粪和家禽家畜粪,往往是过后几天,有些人就起大粪包。脚背和脚踝处抓得又肿又亮,抓破皮淌清水和血水都还是奇痒难忍……
每年栽完红芋的那个梅雨季,也是一个小有收获的季节。“王八咀”广袤无垠的草滩上,盛产一种象黑木耳样的草皮菇,我们叫它“皮皮菇”,又大又多。蹲在一个地方,转一个圈,就可拣上一提篮,又大又厚。这道菜是我记忆中最有印象的。用农家菜园地的韭菜和葱叶,放点油盐,无须任何调味和佐料,那味道极为鲜美,至今仍然回味无穷。
在“王八咀”河边捡鱼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更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八十年代初,泊湖内涝频繁,河鱼资源丰富,打渔创收是个好副业。那时侯,泊湖水面由“泊湖管理委员会”(简称“泊委会”)统一管理。沿湖一带的渔民只要交一点管理费与“泊委会”,就可以在湖里打渔谋生。没有水面界限,没有地域之分。河对岸宿松县有一靠河的村庄,是一个人多地少的屋场。每年渔汛季节,他们就从河对岸扬帆驶来一大一小两只木船,载着十五、六个人,到“王八咀”河边来打渔。他们的大船是一个临时的家,主要是躲避风雨。上面堆满了生活家什和作为囤干鱼和腌鱼的仓库。小船则是在水面上灵活作业,放竹弹子和撒网用的。竹弹子是用毛竹做的,一根都十米左右长,全部用尼龙线绑在一起接起来了。收网时竹弹子绕成一个圈,撒网时全部放开。弹子放的多,网就撒的远,水面就围的大,捕的鱼就会更多。在拉弹子的时候,这些渔民鼓励我们这群孩子帮忙拉。为了得到他们在团网时甩草夹在一起扔出的小鱼,我们很卖力地帮着拉弹子。在炎炎的烈日下,河风拂面,不时有水溅到身上解凉,我们的皮肤被烈日和河风烤熏的黑不溜秋。但在每日里下来能收获两斤小鱼的快乐中,毫不在乎这些。一个夏天下来,也能晒些小鱼干,用青椒伴炒,也是一道佳肴。在那个年代,是下饭的好菜,极开胃口。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拦网开发,围湖养殖在各地兴起。那段时间,“王八咀”河滩的泊湖水也沸腾了。我的一个堂兄牵头发起号召,沿湖民众积极响应,成立了一个股份制渔场,堂兄任场长。场址就选在“王八咀”河滩临湖最高处,用油毡、帆布和毛竹等材料搭了几个大的圆拱棚,用做宿舍和办公。工棚最外面一层是竹编,上面刷了桐子油,防水防腐。这些工棚虽不是现代化的钢筋水泥类建筑材料,但遮风避雨,却很结实,每年翻新只需涂刷桐子油
围湖水面是用毛竹打桩做基柱,两边人字形拉牢,铁丝扎紧,三道塑料网将泊湖水从东至西拦腰围住。在围湖里面的汊口都有专人值守。湖里放养着胖头、白鲢、青鱼、草鱼,毛蟹是围起的池子专养。每年捕捞的季节,到“王八咀”河滩来的这条土路是人流如梭,车水马龙。特别是逢时过节,年头岁尾,单位和个人都是闻腥而动,争先恐后。有村的领导,有乡的单位,还有县局领导的司机或者秘书,也是专车前来,都是肩负着领导们赋予的使命。通常情况下,他们都是高兴而来,满意而归。即使在人多货少,鱼色不均的情况下,渔场领导和员工也会随机应变,动些脑筋,好鱼色自然是给那些主管部门和大领导,其它的就均摊分卖,做到雨露均沾,人人有份。
渔场的棚地占用面积不多,且都是靠河边。“王八咀”那空余的广袤肥沃的土地由生产队决定,按人均分到每家每户。主要是那个年代经济作物棉花价格好,农人们为了增加收益,到处开荒扩亩。大家把分到手的草滩地,精耕细作,全部种棉花。“王八咀”河滩因靠河岸,抽水灌溉方便,又饱经风吹日照,虫害极少。种出的棉花朵大、绒厚、易摘,在棉花盛开的季节,远远望去,就是一片白色的海洋。
“王八咀”低洼的沙地,紧靠河床,沙层厚实。经年累月堆积,水冲浪淘而成。这片沙地,曾为农家建房子提供了免费的黄沙材料,后因过度开挖,水土流失严重,也划分到各户管理。大家都施上土杂肥和农家肥,种上了花生。这沙地种花生,真是不二选择。在花生成熟的季节,松软的沙土地上,更本不用锄头挖,只要用手抓牢花生禾往上拨,轻轻一抖,沙土全部掉落,根部全都是壮实饱满,白白净净的花生。挖花生的那段时日,也是农人很开心的时光。男女老少在太阳底下的花生地,用削尖的竹竿四根呈方形插在花生地,上面用一块床单布四角扎紧在竹竿上,就是一个临时荫棚。迎着醉人的河风,大家一边摘着禾上的花生,一边天南海北,十里八乡地神侃。那热闹的场面和欢快的笑语,让那些在拨掉禾的沙土上找蚯蚓和虫子吃的八哥鸟儿也昂头竖起耳朵,出神地听着。
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初,世事变化如棋局更新。随着供销合作社的解体,下属单位棉麻公司同样陷入困境。市场疲软,瞬息万变。做为主要经济作物的棉花,一度大量滞销,价格一落千丈,大批的农人离开家乡外出打工谋生。加之国家的退耕还林政策已出台,“王八咀”河滩大片的熟地和沙滩全部栽上了白杨树。如今,当年栽下的白杨树早已成林,最粗的有一米多围,横竖排列,笔直冲天。那些外围的树,有些遭狂风暴雨摧残,拦腰折断。杨树林中间的树梢上,有好多的鸟窝搭在上面,大的像箩筐,小的像煤球,高悬在其间。即使是冬天,进入杨树林,也能听到那些久违的鸟语。若是春夏时候,百鸟繁殖忙碌的季节,这绿影婆娑,群鸟聚会的杨树林,则似一个人间的音乐大礼堂。无 论是一个或是一群人的进入,都不会惊走一只鸟,反而让它们语的更欢,唱的更响。那阵势,好似对来到它们家园的客人表示热烈的欢迎。这久违的温馨画面,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动人场景,真的好让人流连忘返,痴迷陶醉!
杨树林靠路边的空阔处,有一间水泥砖做的瓦房,边上是几个低矮的棚舍。这是 “农家生态土鸡散养场”。朴实的场主是一个勤劳肯干、头脑灵活的创业者。虽然名为养鸡场,却是多种结合,综合放养。林地里和树枝上不仅有五颜六色的土鸡,还有鹅和鸭,还有滚圆的香花猪,远处河沿的清草地上,还有十几只黑白扎堆的山羊在那里啃草和张望。辛苦的主人几年如一日,风来雨往,把心血和汗水抛洒在这里,把希望寄托在这里,累并快乐着。
“王八咀”,家乡这乡愁满满又寂寂无名的草滩地,它养育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虽历经风雨沧桑,岁月更迭,依然展示着它顽强的韧性和毅力。它有着大海一样的心胸,与时俱进的容纳一切。它又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在喧哗的尘世去流光溢彩。更像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者,默坐在那里,静静地仰望着蓝蓝的天空,俯视着清清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