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当兵抱憾一生。以前年轻时倒是感受不深。但四十年之后,真的觉得,穿过军装当过兵,的确是一生的幸事。
1981年6月高考后,不用等通知书,我也知道我这个偏科偏得过了火的家伙肯定是在孙山之后。那出路呢?只有当兵一条路。何况,当时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硝烟刚刚消散,我们心中穿上绿军装,保卫家和国的豪情正是气冲牛斗的时候。别无选择,毫不犹豫地我报名参军。可参军也不是说去就去的事,对我来说,身高体重就是问题。记得体检那天,我彻夜未眠。起床后,拼命往肚里撑东西,想让胃里一点空隙也没有。走进量体重的检查室之前,又往肚里灌了足有二斤凉白开。为了不让人家看出来我个矮肚子圆,我使劲吸着小腹。记得那年当兵要求的体重是45公斤,而我称出来的体重是47公斤。只有我知道,那47公斤里最少有5斤的填充物。量身高的时候,我尽量掂着脚尖,勉强达到了规定的1•60米,涉险过关。在有一个环节闹了个笑话,那就是嗅觉测试,酒、醋,我肯定是一闻就闻出来了,但一个白色的液体我左闻又闻就是闻不出来,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对医生说“闻不出来”。沮丧的我认为自己肯定出了纰漏,和家人一说,姐姐急忙忙赶快去找医生,出来时却是如释重负的一脸笑容。她说:你当然闻不出来,那是白开水。
从入伍通知书下来后,我开始焦急等待,想赶快走,怕夜长梦多;怕时间太快,不想离开妈妈和亲人。那年的10月28号,我开始了记日记。第一本的扉页上我写下了普希金的诗: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的,将会成为清晰的记忆。
离开家乡的那天是1981年10月31日上午10点。我和200多家乡子弟,乘汽车,转火车,坐“闷罐”,一路辗转,于11月2日来到了浙江金华的高村教导队,开始了我的军旅生涯。当晚,我在日记上写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无论如何,来部队这个大熔炉走一遭,成不了英雄,绝不能成狗熊”。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一号日记
新兵连的日子是清苦的,是单调的,是枯燥乏味的。以至于现在我想到以前那没油没盐、没滋没味的花菜、白萝卜,忍不住就想吐。每天起床叠被子、打背包是基础课,被子要叠得像切的豆腐块,背包要打得像面包,跑步、早操、射击、投弹、紧急集合、政治学习,日复一日。唱歌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向前、向前、向前”,没有苏晓明、李谷一的动听,但是自己的歌,唱起来也有劲。对我来说最难的是洗衣服,一米六的个子,站在一米二的洗衣台前,勉强够得着,但厚厚的军罩衣浸了水后,我根本就提不起来,打肥皂,搓洗,冲洗,拧干,晒上,这些动作我只是看母亲干过,自己实在完不成。我洗过的衣服穿上后,都是一道道的白杠杠,那是因为肥皂没有洗净。这时候,我想到了换工,我发挥我在学校时候的特长,帮助别人写文章,出黑板报,让别人帮我洗衣服。为了吃点咸的,我用香烟“行贿”炊事班,换点四川榨菜。一天天,就这样在艰苦磨练中我走完了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虽然苦,每个月只有七块钱的津贴费,但我的体重快到了100斤,身高长了一公分,特别是刻苦的训练,我的意志变得坚强了。新兵连结束,各项考核我无一落后。
刚走出校门的我,从没有离开过家门,当然渴望看见外面的世界。当我第一次和战友游览金华的两个溶洞---双龙洞和冰壶洞的时候,站在郭沫若的题诗前,我默念着:银河倒泻入冰壶,道是龙宫信是诬;满壁珠玑飞作雨,一天星斗化为无的诗句,想象着双龙、冰壶的奇异,激动地不知疲惫。当第一次来到杭州西子湖畔时,更是高兴地不能自已,当天的日记竟然写了六页,光抄写的名胜楹联就有20多副。当时想,当兵三年,来过“天堂”已经不枉此生了。谁料想,几十年后去苏杭就是一抬腿的事。
三年军旅生涯,像我这样的经历应该不多。三年间,我穿过三种军装。因为1982年适逢“百万大裁军”前期,我所在的浙江省军区独立六团改为武警浙江省总队三支队。我从以前的“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解放军军装,换成了帽子上是国徽,上绿下蓝的武警第一代制服。而1983年制服又改为大檐帽,上身软肩章,袖口两道杠,裤边一条红线的新式制服。此时的我,已经从金华三支队调到杭州华家池的武警四支队担任管理股军械员兼文书。
命运还是眷顾我的。因为偏科太严重,我无缘进入大学深造。但也是因为对文科的偏爱,从新兵连到基层连队,再到机关,我出黑板报、写诗朗诵、写通讯报道一直是个强项。我能意外的当上文书兼军械员,完全是偶然的机遇。因为内卫部队改为武警部队后,干部奇缺。我原来连队的文书是江苏海门人,叫成卫星。他被推举到教导大队学习,准备提干。连队的文书位置自然空缺。而我们当时正在一军三师集训,团长程兆富(后先后任武警浙江总队参谋长、总队长)在我们连蹲点。我差不多每天一更新的黑板报也许给了团长好印象,和连长、指导员一碰头,干脆让我顶替上岗,暂代文书之职。这一代就由代变正式了。当兵的人知道,文书的位置在一个连队举足轻重,它不但要上传下达连领导的指示,还要保管枪支弹药、档案文件。特别是我当时的连队是机动分队,连部在杭州,一个排在金华的古方执行看押任务,我每个月都要持特别通行证乘坐火车往返于杭州、金华之间,了解相关信息,为连领导决策提供依据。一般来说,没有特殊情况,不是共产党员,没有两年以上的兵是不可能担此重任的。而我恰恰就因为特殊情况成了破例。这是我至今引以为荣的。因为我是内卫部队改为武警部队后,武警浙江三支队二大队四分队的第一任军械员兼文书,这是载入连史的光荣。另外一个我值得骄傲的是,我的档案里没有什么立功受奖的记录,但有个记录却是金光闪闪沉甸甸的,那就是1982年,我第一次参加“特等射手”考核,就一次性拿到了南京军区“神枪手”的奖牌和证书。
在部队的那三年,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应该是人人都有,谁会事事都顺风顺水呢?从习总书记开始把反腐的利剑指向军队时,我们当然也知道了部队不是钢板一块,部队也有“老虎”、“苍蝇”和蛀虫。这就可以合理解释我为什么当了三年兵,在文书这个重要岗位上干了三年,“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连党都没有入的不合理性了。原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那就是不论在连队,还是在机关,我的宁折不弯、桀骜不驯的性格一直改不了,好了这个,得罪了那个,而得罪的那个恰恰是关键时刻能够拿你一把,说话管用的人。所以,我的档案里,总是只有入党申请书,没有支部大会通过的志愿书。我曾对一位十分器重我的领导说:“屠格涅夫在给托尔斯泰的信中说,一切都应有个限度,没有必要让命运听从诱惑的摆布,更何况命运原本就惯于捉弄我们。我是被捉弄了,但我绝不会趋炎附势,为了入党而卑躬屈膝”。这位首长虽然最后做到了金华支队支队长的位置,但凭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到更重要的高度。他为我抱屈,但很赞同我的看法。这位首长叫楼良夏,后来因车祸过早离开了人世。遗憾的是,我当时已经退伍还乡,在通讯不发达的那个年代,信息不通畅,没有能去鞠个躬。但只到今天我也不为当初的不知道变通,不会退一步海阔天空而后悔。因为我觉得军人的骨子里绝对不能缺了血性。
如果说偶然当上文书是命运的眷顾,那无奈离开军营就是命运对我的戏弄。1984年下半年,一次可以提干的机会来了。因为需要干部,教导大队开始招生,条件是三年军龄,班长一级的,高中以上文化程度。我正好符合。等考试结束不久,总队干部处一位老乡打来电话,告诉我第一可以请客了,第二可以把喜讯通知家里了。我欣喜若狂。难道是早逝的父亲泉下护佑,让我们这个穷家破院出了个部队军官?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我每天走路好像都带着风声,干什么事都一头的劲,就等着录取通知书送到我手里,回家探亲,再去军校上学,然后穿上军官服。
希望越高,失望越重。等来等去,我等来了一个猪尿泡。不知为何,入学名额突然减少,而且不凭分数高低。条件改为优先照顾农村兵,优先照顾超期服役,优先照顾战斗班,优先照顾党员。我的天哪,我当时就觉得这个重新定的条件就是为了拿掉我一个。一我是城镇兵,二我刚刚满三年,三我在机关,四我不是党员。不能这样对我吧,这不是捉弄我,而是践踏我了。我疯了一样地找干部股,找政治部,找政委,真的,我装孬了,恨不得下跪。但回答是:木已成舟,无力回天。我丢了魂似地游荡,买瓶酒把自己灌醉才能睡觉。以至于股长怕我出事,找个战友天天和我一起,生怕我受不了打击,寻了短见。最苦闷的时候,还是亲人的信给了我信心:家里巴不得你回来,家人盼着你回家!
回来的火车上,看着硖石、嘉兴、上海、苏州、无锡、常州、南京、滁县一个个熟悉的地名从眼前掠过;楼良夏、赵佩虎、王福来、曹爱龙、邵志信、殳玉观、吴坚毅,陶昌荣,一个个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拿出了日记本,当写下日期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泪水像大雨滂沱而下。因为那天是1984年11月2日,而我三年前正是11月2日到的新兵连开始我的军旅生活。三年,整整三周年啊。这是巧合?不,这分明是命运让我牢牢记住:你是有三年军龄的武警战士,再大的打击,不能哭,腿要站直腰要挺,军人的身姿不能变!
2015年,我参加了在浙江平湖举行的战友联谊会。2016年8月7号,我因为特殊情况本来不能前往在浙江萧山参加战友联谊会,但听说对我影响甚大的赵佩虎和身染重疾的吴坚毅也到会,我推掉了其它事务欣然前往,临行前赋诗:“去岁八一聚平湖,把酒话旧心起伏;又闻萧山军号响,一骑绝尘下钱塘。”一次次参加战友会,是因为那份当初一起摸爬滚打的灰头土脸,是因为那份朝夕相处的磕磕绊绊。
写这篇文章时,河南正在遭受暴雨和水患的侵袭,台风“烟花”正在浙江沿海登陆。我知道,冲在第一线的肯定是和我当年一样年轻的武警官兵。虽然我不能再像我当年在金华江清淤施工那样昼夜奋战,但我这个老兵,会时刻关注着你们,时刻为你们祈福,时刻盼望着你们完成任务平安回家。
距我当兵入伍整整过去了四十年,那抹军绿色,永远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返乡工作36年了,我干过仓库保管员、当过记者、编辑,搞过文艺创作,但不论干什么,我都记得我曾经扛过枪,当过兵,穿过绿军装,为国站过岗。我还可以说,我没有忘记过军营对我的培养,没有忘记为伟大的党和国家歌唱。虽然我现在是拿着笔在战斗,但军人的血性我没有丢失,初心的血液依然在我的骨子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