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下了火车,就近找了一家旅店,天一亮,去坐回家的大巴。
出旅店百十步,有一座小桥。二三月的阳光,已经暖洋洋的,桥边稀稀疏疏几株青草探出头来。清风徐来,水面波光微动,河边一棵杏树,朝着水面,长长地探出枝条。枝头已长出不少粉红色的花蕾,含苞欲放。
向阳草新绿,临水花半开。
一进家门,就看到炕屋的烟囱里冒着烟,推门进屋,妈妈坐在炕沿,手里缝着什么衣服邻居大娘坐在炕头一把一把的添着柴火。她们一声高一声低地拉着家常。我脱鞋上炕,拿几个热好的橘子,边吃边听。
“小国死了,你听说没?”妈妈看向我。
我愕然一愣:“哪个小国?”
“就是你六姨姥家的,你小国舅舅,前几天犯心脏病,走了。”
一时间,记忆翻涌而来。
初见那年,我大约十岁,周末放学回家,家里没人,就去田里。刚和妈妈打个招呼,突然从她背后冒出个人来。
“萌萌,你还认得我吗?”
我奇怪地看着他,胖胖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脏兮兮半旧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膊弯,不修边幅的样子。高高的个子,黑黑的胡茬。看起来像个大人,感觉像个小孩。我摇头,表示不认识。
“你再想想,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那时候你才这么大点。”他一边焦急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比划出大约两尺多高的距离。
“这是你小国舅舅,小时候住你姥姥家看过你,那时候你才一两岁。”我妈替他解释一下。
见真相大白,认亲成功,小国舅舅立马丢下手里的活:“姐,我去看孩子了。”
“孩子在哪?这是不想干活了?”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那是一个槐花盛开的时节,白花花的槐花挂满枝头,风里都是槐花香甜的味儿。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欢快的叫着,就如舅舅一个个妙语连珠的笑话。有他在的地方,都是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爬到树上摘槐花,跑到河边去捞鱼,玩累了就带着我和几个小朋友坐在树荫下面讲故事。孩子们淘气,少不了挨骂。舅舅问我们有没有挨骂过,他笑着说: “你姨姥,就是我妈,血压高血糖高就是个不高,手不大,脚不大,就是脾气大,一天不骂我她就吃不下饭,三天不骂我我就浑身难受。”心里默默可怜一下这个舅舅,这么大人了,还天天被妈妈骂。
肯定是太淘气,刚才还和我们抢玩具呢!
“我才八岁,你们得让着我。”
“不信,你都有胡子了。”
“我只是长得显老。”
论厚颜无耻,这个老顽童绝对天下第一。
那时我养了两条金鱼,粉色的尾巴,头顶一片鲜红色的小疙瘩,非常好看。小国舅舅看着我的金鱼,告诉我“萌萌,金鱼爱喝酒,喝醉了还会跳舞。
我想这肯定是骗我的,金鱼怎么可能会喝啤酒?吃点鱼食还差不多。我抓了一大把鱼食撒进鱼缸,让它们吃个够。第二天一早起来看金鱼长大没有,只见它们都一动不动的躺在水面,肚子撑的鼓鼓的。
“张文国,赔我金鱼!”
一两天后,舅舅告诉我:“萌萌,我要走了。”
我心中不舍,想问问能不能晚点走?想问问以后还来不来?可毕竟舅舅也是大人,小孩子不能管大人的事。我沉默不语,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再次见到小国舅舅,已经是七八年以后,他已经举家搬迁到了青岛。
那时我妈得了一种过敏性皮肤病,看了很多医生不见好,奇痒难忍。恰好听说小国舅舅得一偏方,就让我去拿药。
车刚进青岛,就有电话打来。接通电话,我听的出是小国舅舅。他告诉我在四方桥下车,下车后如何如何走,我一一应下。
挂了电话不一会儿,他再次打来,反复告诉我如何走。
车到四方桥停下,脚刚落地,就听见有人叫我“萌萌”。
我抬头一看,记忆中的模样逐渐清晰,和眼前人重合,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显得有点沧桑,沉稳。此时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想是怕我不认得路,跑来的。接过我的包,叫我跟紧他。
路过海鲜市场,舅舅看看这个问我: “萌萌,你爱不爱吃这个?”看看那个,问我“萌萌你爱不爱吃那个?”对于吃食我兴致缺缺,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满眼脏兮兮的,一股鱼腥味。
敷衍了一句: “啥都行,随便。”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小老太太,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不用说这就是六姨姥了。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姨姥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问一路可累?家里人都还好?我一一回应着,家里还有两个姨,初次见面,打个招呼,也未寒暄。
饭后我起身帮着收拾餐桌,姨姥拦住我,去跟你舅舅玩吧,我来收拾。转过头喊一嗓子,“国,你看孩子。”
怎么又成了孩子?
“走,带你去看看我的好玩的。”
从他乱糟糟的房间里拿出一个小箱子
“这是从电视节目上买的金链子。带了几天就掉色了,被你姨姥骂了一顿。”
“这个是貔貅,好不好看,送给你了。”
“你看这个手机,这么大点,一千多买的,你姨姥说一个大哥大才二百多块,这么小这么轻,咋就能一千多,哈哈,你姨姥以为手机是按斤卖的。”
他一件一件地展示着自己的小玩意儿,我站得累了,看了看房间没有椅子,想在床边坐一下。低头一看那床单,黑乎乎油腻腻的。
“舅舅,你的床单几天没换了?”
“才一个月。”
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又说一句 : “反过来还能再铺一个月。”
一一展示了他的宝藏,再没什么好玩的。“走,我带你出去溜达溜达。”
夕阳洒落在大地,给盛开的月季花渡上一层朦胧的金色。蜿蜒流淌的小河,泛起粼粼波光。几个小孩在挽起裤腿在河边抓鱼,汩汩的流水声淹没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
我和舅舅沿着小河往前走,黄昏的风微微吹着,吹去额头的细汗,麦田翻滚着绿色的浪花,涌向天边的晚霞。突然天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好大一架飞机。足足有一两米长,这是在我家那里没见到过的。偶尔能看到巴掌大的飞机,也是一晃而过。每当飞机经过,小孩子们都会欢呼,“快看,飞机来了,在那里,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的跟着飞机,直到没入云层,再看不见踪影。
初夏的傍晚,难得清凉,一路走着,舅舅开始给我讲起了故事“从前,有一个……”我已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故事了。只记得是一个哄三岁小孩的故事,哦,五岁的好像也可以。听到一半,就哭笑不得的打断了:“舅舅,这太幼稚了吧。”舅舅顿了一下,显得有点小失落。过了一会儿,他又高高兴兴地说:“萌萌,我带你去抓鱼吧!”我看着长满杂草,又不太清澈的河水,摇摇头: “不去,看看就好了。”
第二天,去李村公园。
上了公交,我投币坐下。舅舅拿了一个小本本给司机看了一下,就找位置坐下了。我好奇地问他“你拿的什么?”他给我看,竟是一本残疾证,我疑惑的上下打量着。舅舅伸出一只手: “看,少了个手指头。”
“咋回事?”
“在工厂干活,被机器切掉了。”
我心里一酸,低头不语。这个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老顽童,原来也需要为生活奔波。
舅舅笑呵呵地说: “这个证可划算了,整个青岛公交车我随便坐不用花钱。”
我很快被他乐观情绪感染,一边和他闲聊,一边欣赏窗外风景。
下车先去超市买些水果零食。
“萌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眨眨眼睛,想听他说这是什么。
“这是黑芝麻馅的萝卜,可好吃了,来,拿几个。”
不就是白心火龙果嘛。
还未进公园,就先听到一阵阵悠扬轻快的音乐,寻着声音走去,是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翠绿的草地上演奏。
旁边的花坛开满了各色的鲜花,几只鸟儿叽叽喳喳的从这边的花丛飞往那边的花丛,好像在议论着哪一朵花是最漂亮的。
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向前走,有一座古朴的木桥,桥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正在拍照。桥下是碧绿的荷叶,挨挨挤挤的,一支支荷花从绿叶间冒出来。有粉的,有白的,有的含苞欲待放,有的欲开未开。鱼儿悠闲的在水里游来游去。岸边的垂柳随风起舞,摇曳着她柔软的身姿。一枝调皮的柳条儿伸到我脸上轻轻挠痒痒,我咯咯笑着拂开她,别闹别闹。
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
回到姨姥家,妈妈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家,家里要提(di)蒜薹了。舅舅接了电话:“姐,让萌萌再玩几天吧,明天说好了去湛山寺的,晚两天回家吧。”妈妈说家里忙不开,以后有空再玩。
舅舅送我上车: “下次来青岛,带你去湛山寺,那里的山可好看了,山上好多树,还有猴子,山下卖什么的都有,热闹得很。”
“下次来青岛一定去。”
“嗯,拉钩。”
几年后的一天,我从镇上骑车回家,迎面过来一辆拉货的三轮。隐约感觉有目光投来,我扭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车上的人好像有点眼熟。回家我告诉妈妈,妈妈说: “嗯,是你小国舅来了,给你舅家拉东西呢。”
没想到这次擦肩而过,竟成了最后一眼。
在这个万物伊始的春天,舅舅悄然离去。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耐心的听他讲完那个故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挽起裤腿陪他一起下河抓鱼。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再坚持一下,和妈妈商量,晚一天回家。
湛山寺永远都在那,只是小国舅舅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我应该更加善待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愿所有的遇见,不留遗憾。
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去祭拜,唯有以这篇拙劣的文字,悼念天堂的舅舅。偶得那两句诗,就凑成一首,表达哀思吧:
向阳草新绿,临水花半开。
节物随轮转,斯人去不回。
随风骑白鹤,倚云伴仙台。
品性洁如雪,瑶池一支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