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南方过冬，这里气温虽不算低，但阳光很少光顾，天空整日阴沉着脸，似乎在酝酿着某种思绪，阴冷无比。
清晨醒来，还未睁眼，就听到冬雨又滴滴答答落在阳台窗外的雨棚上，韵律单调又乏味。
我披上厚重的睡衣坐起身来，一旁妻子和女儿还在被窝里熟睡着。刚拿起手机，屏幕突然一亮，母亲发来微信：“老家下雪啦!”
(一)
或许是过去常住北方的缘故，让我从小便对下雪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和情感!
倘若冬天真的没有雪花，那就像天使折了羽翼，黑夜没了月光，总感觉少了些灵魂、光明和希望。
立冬一过，便开始晓看天色暮看云，特别是遇到阴天，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娘，是不是要下雪了?”
“明天该下雪了吧?”
“为什么还不下雪?”
可偏偏这些洒落人间的晶莹雪花们，一个个都像快要出嫁的花姑娘，扭扭捏捏，总是害羞得不敢出门!
大雪终于来了，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马路、房顶、操场的乒乓球台全部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
看着窗外的飞雪，教室里一双双小手早就按捺不住了。放学铃声一响，大家一窝蜂冲到外面打起雪仗。那时候胆子很大，不管对面站的是“猴屁股”教导处主任、还是班主任老师，揉个雪球就敢扔过去，只是还没等对方扭过身来发现是谁，我们人已经跑走了。要说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哪个小伙伴偷偷溜到你身后，猛地把雪塞进你脖子里，那一股透心凉，会立马换来一句臭骂和追打。
打完雪仗，天色渐晚，有人便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竹板套在鞋上，蹲下让其他人拽着往家的方向跑。三人一组，谁累了就换他穿竹板滑，路上不断有人使坏突然放手，把你摔个四脚朝天。
平日里2公里不到的回家路，到了下雪天，会花上一整个下午!直到月上柳梢头，直到在院子门口撞上母亲那双威风凛凛的眼睛，今天的撒欢算是正式结束，几个小伙伴抱头鼠窜、一哄而散。
我快速收好竹板，溜着墙边、躲开母亲，撒腿就往家跑，当然到家后一顿“暴风骤雨”是总也免不了的!
(二)
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和姐妹三个孩子的一切成长，全都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放学门口排长队的汽车，要是到了天黑母亲还看不到几个孩子回家，她便在院门口焦急地踱着步子，想出去又不敢走，只能眼睛死死盯着孩子们回家的方向。
母亲个子不高，平日里骑着一辆个头很高的“二八”自行车，妹妹绑在她腰上，我坐在前面横梁，姐姐坐在后座上，这样只需一趟，就能把三个孩子送到学校。
一到下雪天，母亲总是犯了难。最早雪还未下大的时候，母亲还敢骑车送，但后来连续摔了好几次。有一天，母亲骑车送我上学，我前脚刚迈进校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哈哈大笑。扭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她在踩着脚蹬子上车时摔倒了，半个身子扎进了马路边堆起来的脏雪堆里，头发乱成一团，车子也滑出去好几米远。
我远远注视着这个平日里干练利索的中年女人，艰难地撑起一只胳膊，很努力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踉跄着向车子的方向挪去，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抹去额头上，不断流下来的黑雪水。
这时，我的脸一下子灼烧起来，眼泪也流了下来。我赶紧拭干了泪，怕母亲看见，也害怕同学们认出来，这个坐在雪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这个样子傻得像个鸡窝里钻出来的疯子，就是我的母亲，我扭转身子，消失在奔向教室的人群中。
我记得，那天的晚饭是姐姐煮的三鲜方便面，她说母亲感冒发烧，已经睡下了。
我想去看看母亲，但又担心打扰她休息，几次走到门口又退了出来。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几次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路灯下，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了一整夜。
第二天，母亲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起床做好饭，安顿我们穿衣吃饭。只是，母亲没有再骑车送我们上学，她用一顶棉帽遮住额头上那块5公分长的伤疤，一边嘱咐姐姐牵好妹妹，一边紧紧拽住我的胳膊，四个人一起，早早出门上学去了。
从那以后，我期盼下雪的心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也许是看雪看得时间长了，仿佛每一片雪花中都写满了自己的心事。
(三)
升入高中，放学回家的路又远了2公里，我和小伙伴们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学放学。到了下雪天，没有人再跑到操场上去打雪仗，也没有人在回家的路上玩好几个小时。而我每次快到家的时候，都会一个人到房子周围踩踩雪、散散步，然后停下来仰望天空，像一尊雕像伫立在那里，享受着被漫天飞雪包裹和亲吻的感觉。
雪纷飞、时光催。母亲终于不再为下雪天发愁，不管窗外飘着多大的雪，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戴着那副绳子穿起的老花镜，安详地织着毛衣、纳鞋垫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看着身旁的孩子们从在家读书写字，到一个接着一个离家求学、工作、成家。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讨厌下雪天。天气预报一说明天要下雪，我不是欢欣雀跃，反而马上开始焦虑起来，明天上班会不会堵车，万一迟到了怎么办，年迈的父亲母亲会不会不小心滑倒，单位事先筹划的活动会不会临时取消，会不会改变议程……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直到有一次下雪天，我正困在回家堵车的路上，手机里突然接到姐姐发来的几张照片和视频。照片是母亲、父亲和一个一米多高雪人的合影，母亲用一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做成了高挺俏皮的鼻子，两颗红枣装扮成了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还用干树枝给雪人戴了黑框眼镜;视频里，竟是母亲追着父亲打雪仗，父亲一边跑一边闪转腾挪，但还是被母亲击中了好几颗炮弹，两个老年人躺在雪地里，傻呵呵笑得合不拢嘴!
我的眼角突然一酸，两滴泪轻轻滴落在屏幕上!
我一直以为下雪天的欢乐，只有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才会沉醉其中。而此刻，这些欢乐竟然这样自然、畅快、歇斯底里地写在年过六旬、曾经沧海的母亲父亲脸上。
下雪天是最美的，一场大雪可以很快银装素裹整个世界，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洁白无瑕，但这种粉饰并不会改变世界真实的颜色，更不会改变生活本来的样子。
就像天空中散落的雪花，没有谁能改变她飘落的速度，就像母亲日渐弯曲的后背，没有谁能停滞她老去的时光。
想念母亲，想念北方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