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外婆家院落里种有桂花树，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
秋冬相交，百花凋零的庭院，但是一丛丛两人高左右的圆球形小乔木树，大枝展开看，沿着院墙环绕，枝叶挨挨挤挤，枝条上雪花似的绽放着一朵朵乳黄色的小花，花瓣的中间，是一粒粒小米似的淡黄色花蕊。
我又忽然看见一位背着我的少女，一身天蓝色布衣，梳着一条长辫，倾斜着弧度优美的身子，歪着脖颈，揪着一截桂花，脸贴着瓣，粉嫩的小嘴角似在亲吻那打着尖儿的花蕊。我问一声∶“表姐……你在干吗……”，表姐有些惊慌，先是眼睫毛忽闪忽闪，尔后脸上迅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的发上、鼻上、唇上、前胸、衣衫上沾满一身的桂花，花香满身。那是我第一次窥见表姐美得让我心跳的场景。
后来初中毕业的表姐没有再上学，在家帮助外婆打理屋里屋外的事。不久，刚满八十岁的外婆生了一场病，我与母亲去看望。老屋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灵气一样，屋后的侧墙开始倾斜，屋檐常常漏雨。只有午后的阳光混合的桂花香味儿从半掩着厅堂后门潜入，在老屋里散逸开来，让人感到时光的鲜活与温暖。
外婆出来时，是表姐搀扶的。表姐出落得像大姑娘家了。浑圆的肩臂上套着一件花格子短袖衬衫，身材玲珑有致，丰盈的面颊轮廊分明，带着笑意的嘴角镶着一对浅浅的酒窝。外婆一直夸这么多儿孙女，表姐最孝顺。
尽管有表姐的悉心照料，外婆还是没能等到来年的花开，表姐给外婆的棺木里放了一些晒干的桂花枝。说是爱花草的外婆在那边有个陪伴。
外婆去世后，老屋也被拆除。表姐将外婆院落的桂花树移了几株到了自家的屋后，过了好些年，却也不见开花。我自然也再没有吃到表姐做的桂花糕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二十六岁的表姐出嫁。夫家是隔壁村上的，对象是个老实的年轻人，人品好，家里也殷实。在外求学的我得了讯息，特意买了盆桂花树苗赶回家。
那天，我穿着表姐给我织的已然褪色的毛衣，将桂花树苗送给表姐。表姐见了我，鼻子一酸，慢慢闭上眼。睁开眼时，眼里噙满了泪花。我们相对无语，太多的变迁，让长大后的我们似乎没有了共同语言。鞭炮响过后，我没有出门送嫁，表姐上路前，转身走到屋里，偷偷塞给我一百块钱。“华华，真希望你早点毕业出来工作，比表姐过得好!”表姐捏着我的手臂，依依惜别离去，我背转身，强忍着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滑落下来。
我忽然想起郁达夫的《迟桂花》，想起了那个行走在翁家山弯弯山道上的“莲妹”∶那个有着“两口肥圆的肩臂、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曲线”，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隆正的尖鼻，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的嫩脸”，有着“一双天生成像饱使过耐吻胭脂棒的红唇”与“一头不曾剪去的黑发”的“莲妹”，仿佛穿越时空从发黄的书页里走出，重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鼻息里仿佛又流淌着桂花的馨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