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增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正是夏天吃野菜冬天吃树皮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背井离乡不是把我饿走的,是为了遵照爹妈的心愿去读书。今天要说回故乡,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故乡,应是我儿时样子的,那故乡只封存在我的心里,是时时浮现在我眼前的,那才是我的故乡。今天,在当年只有三四十户低矮泥草屋风水的土地建起了一片繁华热闹的城镇,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又宽又平坦的柏油路,虽然进步了,但失去了我原始故乡的本真味道,心里自然就格格愣愣的不舒服。所以,我走在街上就是一个“相見不相识"的客,因为老辈人已经作古,同龄人也过古稀。岁月这条无情的蛀虫把人噬得变了形,就是見了面也要相很长时间才能认准,张开那沒牙的嘴笑得更天真,流出那陈年的泪更浓。我这次回故乡,一定要拜访老亲故邻。喝一口老井的水,思源那故乡的亲情;吃一口故乡的苦菜,倾诉那苦难岁月的情怀;品一口故乡的老酒,回味那醇厚悠远的乡愁。到了那一天,我要将骨灰撒进故乡的山水,魂归故里,和养育我的爹妈永远在一起。今天,我就要追溯那庸常而又快乐的岁月,寻回那半个多世纪的故乡情和我的根。
现在是农历的十月小雪节气,天寒地冻,北风呼啸,雪片飘飘。我翻山过河,向祖坟奔去。这条当年人来车往的山路被沒人高的蒿草淹沒了,让雨水冲出一条条深沟,人们已改走新道了。三年挨饿时期,饥饿的人们为了渡命,把山上的树皮都剥吃了,到了春天树干就风干枯死了,白得惨人,漫山遍岭像挂起了灵幡,而今已长出茂密的树林。路两边红艳艳的山里红和刺玫果仍然在寒冬的风雪里招摇,果熟也不肯蒂落。我登上山岗,老远就看見我的爷爷奶奶爹妈,还有没见过面的老年人满脸笑容地望着我,好像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看看你们。"我快步穿过一片丛生的荆棘,一眼就认出了隐没在荒草萋萋的祖坟,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我相信,这是一种感应。那个年代立不起碑,碑只立在他们儿孙的心中。我给他们焚化纸钱,点燃高香,摆上供品,恭恭敬敬地跪拜磕头,此时,我的热泪也流了出来,洒在坟头的雪地上。若说我在尽孝心,自觉汗颜,若说迷信,但愿能花上我为他们送的纸钱。我用手把坟上的荒草一棵一棵的拔掉,现出一个个土包包,让他们在阳光下长眠。这土包包里埋的就是我的祖辈活着的时候支撑着他们高大身躯的坚硬骨头,他们的血肉已经和他们曾经开垦的黑土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告别了祖坟,回来的路上绕道再看看生我养我的老屋和当年唯一的邻居王姑的老屋。我知道,虽然老屋早已不存在了,但又像回到了我那快乐的童年。当我转过山角,見我家老屋的房场和邻居王姑家的房场都住上了“人家",那是两片坟茔。啊,那风水好的阳宅也是好的阴宅呀!可見阳阴同理。仅半个世纪就把阳间变成了阴间,那么再过半个世纪,这阴间又变成阳间繁华地富贵乡了吧?老屋当年附近的田地是因为贫瘠栽上了松树,今天已有海碗粗细了,那么再过半个世纪但愿再变成良田,养育着我们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
我沿着当年离开故乡的路又离开了故乡,把今天的这张日历撕下来,放在故乡的土地上,让他和故乡永远在一起,因为我是故乡的子孙。说起日历,人从生下来背上就背着一大捆日历,一天撕下一张,意味着这一天死去了。我的日历已从背上取下来用两个指头捏着就行了,捻一捻也没有几张了,倒觉得如释重负。回头看,在我走过的人生路上,那纷纷扬扬的一张张日历,记录着我的人生。今天我才深深地意识到,那五味的“苦辣酸咸甜"充实着人生。而今天,我就沉浸在用“苦辣酸咸"酿造的那一份“甜"的幸福回味之中。
这,就是我写在今天日历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