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都有缘起。辛丑冬月,在鄱阳莲花山白云寺,同栖暇法师道别时,他告诉我,白云寺有一条通往景德镇浮梁的古道,来年春天可以来走走。
次年春天的三月,我如约而至,只是如果没有栖暇法师的导引,这条少有人走的古道,是没有机缘相遇的。古道的入口处在白云寺土地庙对面,稍不注意的话,是很容易忽略有一条道路的存在。
出发前,栖暇法师准备好了行走古道用的木棍。古道隐藏在山林之中,贴着山腰曲折起伏延伸,狭窄的路面上落满了枯萎的杉树刺,脚踩在上面,柔软富有微弱的弹性,鞋底与它们摩擦发出清朗的声音。大约步行十分钟后,便走上不规则青石铺成的道路。栖暇法师说,这是千年古道。何为古道?这一块块布满踏痕的古老青石,承担着最瑰丽的想象,是穿越时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尽管曾经的繁华、马匹、铃声都已远去,但历史在时空的大舞台上,总会留下些精彩的片段。比如鄱阳、浮梁两地流传下来的传说;比如白云寺能延存至今,惠泽一方;比如坚不可摧的民间信仰,历久弥新。
跟随栖暇法师的步伐,我继续向前,眼前树木参天,藤条盘绕回曲,阳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撒落在斑驳青石的苔藓上,树丛的芽苞瞪着眼睛,注视着我们经过,我仿佛还是那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年。在这条古道上,多少商贾提心吊胆地做着发财的美梦,多少信徒热心衷肠地朝圣着心中那一朵圣洁的莲花。据传,一只公鸡充满佛性,它从浮梁的一个村庄沿着这条古道“徒步”到鄱阳莲花山白云寺,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山林的春天,隔着麻辣滚烫的尘世,显得格外清幽静谧,不时有鸟飞过丛林,它们在枝头交谈或唱歌,如果有经验是可以辨别的,这里是它们世世代代栖息的地方,它们在,这里就是天堂。在古道上,偶尔也会碰到几棵大树因泥石流横倒悬空在路面上,需要俯身弯腰才能过得去。在我看来,那不是道路的障碍,而是可以平卧的木床,借以缓解步行的疲劳。卧在树干上,我闭上眼睛,感受扑面而来的阳光和山风,感受空气里的饱满和清新,身心得到美妙的平衡,那一刻,古道的孤寂、艰险和沧桑,似乎全都抛在了对面的雷打石山峰。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行至鄱阳和浮梁的分界处。界碑上标记着红色醒目的字,一面是“浮梁—3—国务院—1998年”,一面是“波阳—3—国务院—1998年”。熟悉鄱阳地方志的就知道,因“鄱”字是生僻字,鄱阳县于1957年改名为波阳县。直到46年后的2003年,“波阳县”县名又恢复为古名“鄱阳县”。一个地名的峰回路转,多少也能窥见些历史的脉络和时代的发展。
过了界碑,眼界就开阔了。下行的古道,也越来越不消耗体力。向前的风景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帧一帧地连成令人神往的画面。可栖暇法师提醒说,当心脚下的路,不要留恋路边的风景。接着,我们穿过一大片高低不平的竹林,竹叶在风中摇曳,伴随着清新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二十多分钟后,我们下完山坡,前面就是平坦的竹林地了,一棵挺拔高大的木荷在古道拐弯处迎着我们,白色的木荷花撒满一地,花自飘零水自流,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种自然法则。
这时,我们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的世界。栖暇法师指着一堆残垣断壁对我说,这是尼姑庵古遗址。看着眼前被杂草、藤蔓包围的废墟,很奇怪的感觉,它一点都不陌生,我情不自禁用手去触摸长满绿苔的墙砖,沧海桑田之感油然而生。我想,这片废墟至少比我幸运,它们见证过尼姑们的日常修行生活,聆听过尼姑们的诵经声,目睹过无数香客苦乐交集的人生。遗址二十米开外,还有一个规模极小用石头和残砖堆砌起来的观音庙,观音塑像和香炉是景德镇烧制的瓷器,庙前有过路人留下的香火痕迹,想必观世音菩萨是慈悲灵验的,解救过无数受苦受难的人,不然为何在这样的深山老林还会有人来朝拜。
在竹林中驻足片刻,我深深地被一种磁场吸引,身体轻盈,内心喜悦,世外桃源的感觉莫过如此吧。栖暇法师端坐在石凳上,他突然问我一个问题:“现在,你觉得什么最重要?”我应声却没有回答,我知道我一开口就错。但我非常明白,栖暇法师是在借境点拨我。他笑着对我说,此时此地,水和食物最重要,至于你们知识分子谈论的文化、文明、春秋霸业、权势富贵一点意义都没有。听了栖暇法师的话,我自感惭愧,肤浅的我依然活在有情世界的表面,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堪破生命的真相和追求人生的真谛。
沿着古道继续向前迈进,半个小时后,我们抵达目的地—浮梁岭脚下观音寺,结束了古道的初次探访。栖暇法师说,行走古道,是一种启示,启示一旦消失,喜乐就找不到根。
返程途中,古道的厚重、精彩和生动反复在脑海中浮现,我不断拼图,似是眼见所有的造物相互融合,直到古道上的每种植物、每条溪流和每块石头以及所有空间和时间都为一体。
2024年4月27日于沱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