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方兴东,是在上海。
《新青年》录一期节目,评十大新锐人物。张元,司马南.....各色人等,被安排种种名目登场。方的名头是“最具挑战精神”,因为人人都知他跟微软打笔仗的事。录完节目的当夜,大家呼啸一声都散了,只有他和李阳留在酒店。闲极无聊,李阳组织去外滩。一路上,上海的声光色影在车里掠过。人语喧哗。方也不大说话,只微微笑,象一个脾气好的小孩子,跟着大家在江边乱走。他问我听什么音乐,我摘下耳机给他听江天的《上海梦》,他听了一会,也不见得有什么感慨。
所以后来看到他的诗很惊讶,是很敏感的人才会写出的那种,他写鸟,父亲和土地,女人,瓦蓝的蓝,被卷起的树荫和大朵大朵砸下来的云。一颗一颗的字,洁净之极,水墨的风格。有天清早上街的时候,想起他的句子:天已亮了/行人纷纷黑下去。就跟他约了采访。
他的办公室在清华附近的学联大厦,玻璃隔开的小房间,有一种粗糙的簇新。笔记本电脑,文件,他的书,全是计算机方面的。小沙发,小几子,人来人往,都顾不得坐。
他一边招呼我,一边放下电话,说是南嫫打来的,“八几年在西安的时候一起写诗的,包括伊沙。”他倒了杯水给我,“那时候写诗是一件很时髦的事,像今天的互联网一样。”
他穿浅蓝衬衣。有一张清秀而微含忧戚的,但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脸,拿杯子的手很柔软。
“现在?现在已经不写了。有了互联网就不太可能写诗,诗是要孤独感的。这个行业.....整天无数的事情,那么热闹,根本静不下心来写诗。”
他是讷于言的,很少直视女性的视线,急起来有些口吃,但一说到互联网却神色自若,看得出他的愉快兴奋,“互联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受益最大的是65年到75年出生的人,这天生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就是我们这帮没有钱的年青人。”
“这就是理想生活。”他很享受自己朝九晚九,没有周末的工作。
“现在偶然看到夕阳,天空还会不会有诗意的感觉?”我笨拙地引导他。
“好像没有。”他回答得非常流利。
“嗯——靠想象力在生活吗?”
“没有,想象力也不多了吧。”
“天哪。”我实在忍不住笑。
这个人,他还在说,“有想象力也不是诗意的想象力,是想互联网的走向。这个行业的人都是很单调的,如果你已经有条件过得很舒适的话,你肯定不可能这样拼命地往前冲了。”
我惊讶的只是他毫无内心的分裂感,96年他从西安来北京读高电压博士时,写了十年的诗,带了两千多册,12个纸箱,从口粮里节省下来的文学类的书。8月份,因为电脑公司的同学说“可以增加点收入”,开始写计算机方面的文章,在这以前他对这个行业从无了解,也从不感兴趣,但从那时候起,“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了。”97年以独立撰稿人身份写稿。99年批判微软“维纳斯计划”的文章出来,影响力达到业外。去年九月停学办公司。
在朴素的功利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他居然毫无摇摆。
“我这个人,在文字中是很理想,很浪漫的。但在现实生活里表现得非常现实。像我喝酒,可以喝到十几瓶啤酒,但从未醉过,我知道那个极限,到那里就决不会再喝。”
他并非为自己而生活——他不是投机分子和利己主义者,但他知道什么是肥料,农药,和破旧的房子。“这是真实的生活/劳作的人总是疲惫/生着病/咳着血。”对他来说,贫穷一直是悬于头顶的沉重死板的巨石。
“我爸爸非常喜欢喝酒,我上高中时最大的理想就是一定要找一个比较好的工作,每天买酒给他喝。结果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爸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了。”他说起父亲总是有一点悲哀的神色。
他的一首诗写生病的父亲,格外沉郁顿挫,结尾说“大街上/田野上/谁需要一个贫穷的父亲/谁需要一个伤心的儿子”。
父亲近年沉迷赌博,他也不好劝,只有说:“你身体不好,呆一会儿就回来吧。”
他是长子,对父亲一直有这种奇异的了解与悲悯。
直到上研究生,他都在放假前一两个月锻炼身体,为了回家干农活。“累,在三十五六度的天气下,汗也非常多……但非常好。”
我看看笔记本上记的他在89年的诗,“比我们更高更大的作物们/纷纷匍匐下来/我们弯腰/默默除草/让四面八方的波动告诉远方的人/种子的由来就是/我们的由来。”
我们进了路边的小馆子,他要了几个炒菜和酒,给我要了一份奇形怪状的拔丝苹果。周围是尖叫的小孩子和为股票争吵的男人。
“中国人在骨子里是很有饥饿感的。随时需要争生存空间,再有钱,骨子里还是个贫民。——这样也是好的,像美国那样一个‘非磨擦’的社会,人多么寂寞。”方兴东说。
我想起有人说他的文章“快意恩仇”。
“特别是微软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啊,他们动用了四个公关公司,从各种角度要怎么着,压力特别大,但是状态特别好,每天都是要跟人打架似的。这样无所顾忌,”他双眼闪亮,兴奋感久久难去。“互联网是一支爆竹,它在透支你的生命,你现在还年青,兴奋,身体又比较好,感觉不到。但不管将来怎么样也不会后悔,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让你这样折腾了,”他顿了顿,笑了,口气揶揄。“哪一天落魄了,正好去写诗。”
邻桌几个刚进来的年青人忽然探过头,“方兴东吧你是?”问他办网站的事,约好第二天去他办公室谈。
“中国没有互联网,精神状态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语风简短,“上个月去美国,在MIT,很多人对张朝阳不服气,我说‘那你们去试试看,’互联网让一些没有钱,没有势的年轻人,在合适的时候,站在合适的地方。还应该有更多的人站在这个位置。互联网的变革力量让他们的心态、价值观要比过去的人好的多。——用不用互联网倒没有多大的意义。”
我不习惯一个这么有生活兴奋感的诗人。打断他:“老了以后呢?”“一定回农村去吧。我身上诗人的这一部分可能是对过去的迷恋,小时候的春天特别美,那时候上学坐不起公共汽车,一路走回去,真是美。去年回去专门走了一趟。非常累……村里的每一个人一想起来,他这么多年的经历都能想起来。任何地方,十年,二十年前,这里长着什么样的草,我都知道。一下雨,我就知道哪儿会有鱼。”
“小时候,在村里,一个人。很孤独。夜里,常去小山坡上坐着……”
他声音轻到我听不清。
“现在我很难忍受一个人生活。我曾经非常内向,很自卑,那时候真孤独。高中时的日记里写‘上帝为什么要让我长这么高?’你觉得可笑是吗?但是当时让我苦恼之极。直到中学毕业,从不和女生说话。”他解释性地抬头看看我,我点点头。他的诗里写过“多么苦呀/没有爱人的岁月”。
但彼时他已是知慕少艾的年纪,看《平凡的世界》看到骨子里,到西安念书时他专门去问路遥“为什么要让田死?是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路遥沉默了一会说:“你就这么想吧。”
他欣赏的女性是哈代《远离尘嚣》那个女主角,《飘》里头的郝思嘉。——“挺有个性,挺坚强的。”
“大学里东北一个女孩,88年一个晚上,我们一起跳舞……可是,要我去表达,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后来89年恋爱,写信是生活中非常好的一部分,情书……一天两三封。四年。我提出分手。那是我一生中唯一对不起别人的事。”他耿耿于怀,“那时年轻,以为将来还长,还有很多……现在?……我有个最佩服的朋友,87年到现在,一直在苦苦地爱一个人,我跟他说,爱情,这东西,你要认为它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他对自己的话肯定地点点头。“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是最重要的。”
孤独,在一个人的生活里被成功地,干净利落地拔除了。我打量这个人,再让他接近诗,除非是很大的命运性的力量,或是,很久很久的时间吧。
可是。
“孤独……,”我们站在同方大厦前等车时,黯淡的夜里,他对着一街的灯火,沉默了一会,却让我意料不到地说:“也许,还是有吧。”
车就来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打开他的书,第17页写着“抽掉孤独如同抽掉一个人的骨头/而生活就是干活/干活就是一种投入/就是要无限地重复一个动作/使一切不易断裂/我必须忍住/一种呼吸和哆嗦/必须把劳累和紧张平息在尺寸纸间。”想起他在结完帐出门时突兀地说了一句,“诗不能成就我,但让我发现我自己。”
是的,他是知道的,他早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