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国减返江西,育女生男九子齐。
打稻犁耕长弄土,制砖造瓦几和泥。
一肩挑起星辰月,两手擎承子女妻。
年逾古稀田埂故,至今不孝痛心撕。
父讳如意,青少时,敦实、强壮,且头脑灵活。49年,父族兄周如锡为青年军师长,欲携妻妾去台,返家接妻,想带父去警卫,适逢江西鄱阳解放,未已成行。后,如锡病死于大牢。
次年,因可多分地主厢房一间,爷爷强送父参军。为兵六年,转各地,始为炮兵,后入江西省委、政府警卫连。曾为时任南昌市委书记白栋财的贴身警卫。经扫盲班脱盲,入江西军区军事教导连学习,于55年毕业。56年,父25岁,经强烈要求,终于复员。
初,父安排至上饶专区公安局。爷爷极力反对,说“当看家狗,给人家看门护院,去不的。”后转业至铁道部五局,同铁道兵一起建设宝成铁路。出发前已娶我母,携我母同去陕西。次年,我大哥生后不久夭折。后,母又孕,回老家静养,于58年生我大姐,数月后,重返陕西。
宝成铁路,即陕西宝鸡到四川成都的铁路线,多经崇山峻岭。修路,除少量运输汽车属于机械,全为人力。打钎、放炮、开山、挑石、筑路、铺轨,处处人为。铁路建设要求高,弯道不能太多且角度不能太小,路的坡度要求小于15°。先做路基,再上石子,后铺枕木和铁轨。该线山崎岖陡峭,隧道众多,建设成本高,号称一两黄金一米路。工作中,危机四伏,摔死、炸死、塌方埋死、汽车压死……
一天傍晚,父与同事们正在院子洗脚。一汽车收工返回,倒车,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旁边一位洗脚的同事早已一命呜呼。他们常说,今天吃饭,不知明天还能不能吃饭,可想伤亡之大。号称一里铁路十首尸,宝成铁路是由黄金与尸体堆砌而成。
母带我大姐同父一起,住一间工棚。家属都会开垦一小块地,种些蔬菜,如花椒、葱,辣椒等。陕西的辣椒是多年木本植物,栽后每年可采摘,不像江西的要年年栽种。两岁左右的大姐调皮好动,老喜欢摘邻居家的葱。这时,邻居总扯着嗓子大喊:“奇花,奇花,看你家丫头又来偷吃我家葱了。“大姐可不理那多,继续掐葱而食。闹的我妈与邻居都大笑不止。
61年,母在陕西生下二姐。宝成铁路终于建成通车,父也转到宝鸡火车站工作,安稳了很多。次年大伯、爷爷相继病重。爷爷托人拍电报多次催促父辞职回家。三年困难时期,中央提出“大精减“,鼓励城市工作人员返乡务农。父于私尽孝,于公响应国家号召,终于离职回乡。当年,伯父病故,63年爷爷去世。
返乡后,父先后任过生产队会计、大队民兵连长。68年,父在公社武装部长带领下,参加了鄱阳的县城武斗。父一派属于“红五月“,对方属”三七“。”三七“就是造反派,“红五月“是保皇派。两派在县城展开巷战,用的都是真枪实弹,那时候公社武装部都配有枪支弹药。近傍晚,父的一位战友中弹倒在一公厕门口。部长问:谁去将人枪回。沉默了一会,父冒着枪林弹雨,跑去将人背上就往回赶。这时,一颗子弹从父耳旁飞过,好险,父亲差点就交待了。回到己方阵地,战友早已气绝身亡。第二天,在解放军的干预下,武斗结束,双方互有伤亡。父从县城回家,给5岁的我买了一黑色铁制花炮小手枪,这是父亲给我买的唯一玩具。由此,我显摆了好长时间。
70年代,父进入大队砖瓦厂工作。说是厂,也就五六个人,几间草棚,一间小灶屋,错落在荒无人烟的肖家水库坝边。十来岁的大姐帮他们做饭,晚上一人独守窑厂。夜猫鸣、怪兽嚎,胆大的大姐毫无畏惧。父的工作主要是去庙山砍柴,以及揉和泥土。庙山,也叫尖山庙,早先归是白杨周家村的公山,解放后归大队所有。早些年,山腰有一寺庙,香火一般。明清时,寺庙曾做过学堂,周家村的官宦及先生多在此破蒙。以前,周家村先生特多,曾号称十八只书箱在外教书,这与尖山庙学堂不无关系。父亲孔武有力,挑起两大捆湿柴毫不费力。湿柴都是些新砍的小乔木、杂木,多有两米来长,父用藤稿捆好,用大禾枪穿歼,近两百斤的担子轻松上肩。
父的一位同事,好猎,蓄有土铳。冬天会同村人合伙围猎,打些大型野兽,如獐、麂、野猪什么的。猎大兽不能用普通的铳子,要加条钉(较长的钢条)。平时,他也边砍柴边打些野鸡、斑鸠、野兔什么的,已改善窑厂生活。有了野物,窑工们会聚餐饮酒。父亲一生好酒,总是酩酊大醉,不过睡上数小时就没事。
父为人耿直、豪爽、大方,对他人舍得吃亏,但脾气暴躁,尤其对家人,动辄打骂。特别是六、七十年代,可能是返乡务农与铁路工人心理反差太大,心存后悔。想不通时,就拿我妈和我们兄弟姐妹出气。我调皮好动,家里打破什么或丢失什么,责任总落到我头上。所以,我常被父亲追着打。不过我天生善跑,父亲很难追上,惹急了我还会上树或下港,天稍热我通常不穿鞋。有一回,追着追着,我突然跑进未插秧的水田,父也跟着下田。我体轻,在田里如履平地。父重,跑起来就显得吃力,只好作罢。小时候,我像个猴子似的非常灵活。
84年暑假,宝鸡火车站来了两年轻人,说国家有政策,来采集材料,好为父亲复编。等了近一年没了消息。于是,父赶去宝鸡。单位只是好吃好住招待父亲,并告知国家政策已变,給了父亲一份公函,叫父亲回当地民政部门寻求解决。父享受了十来天,只好打道回府。自此至死,父亲都享受民政局按月发放的补助,不清楚是复员军人还是精减职工的待遇。
(△上图为作者提供)
数年后,山林毁尽,窑厂迁至里程附近,与大队部比邻,窑工在大队食堂用餐,大姐也于75 年早早嫁人。从此,窑厂靠收购柴火维持运营。父除和泥,主要制砖,有关故事作者的其他文章已述。
81年,分田到户,窑厂解散。父带着全家,起早贪黑,低头求土,逐渐解决了温饱,也于88年建起了一间大瓦房。92年,心血来潮的二弟购回一台电动机,父亲逐渐配套,带着哑弟,开始机米、机粉、加工米线(我们称米粉)等。房子造在承包田里,田面两亩两分,余下的除了几十平的小院,其他种上了茭白和莲藕,并放养了鱼苗。夏秋可以收莲子出售。农闲,父经常走村串巷,叫卖米粉、茭白或莲藕。过年时起鱼,留些待客,其余卖掉。有时父挑着茭白来我工作的学校售卖,食堂会全部收下。当然,父也会留些给我。我会塞个5元、10元的给父亲,且招待吃饭,半斤酒是不够的。看见我给父亲钱,3岁不到的儿子会闹:”爸爸,不给爷爷钱,田我们有份。“我笑对儿子说:”爷爷是大,种田辛苦,要孝敬爷爷。“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说话了。
2005年,76岁高龄的父亲,不听劝阻,仍带着哑弟种田。当年7月21日,双抢打稻,中午,父因路滑摔了一跤,引发脑溢血晕于田埂。在他人帮忙下,哑弟用板车将父拉回。我在上饶学习于21日结束,在回鄱阳路上接到父病危电话。3点多到鄱阳后,即带着救护车从县城奔赴老家。到周家已近黄昏,见父闭着双眼,只穿着湿透的裤衩,已奄奄一息。我叫声爸爸,他只流下一滴眼泪,却无法回答。村医说:已打强心针,不起作用,且尿失禁,人该不久了。我只能吩咐救护车返城。在堂叔建议下,我们将父从竹榻移至卧床。不多会,父就撒手人寰,身边只有我、哑弟和我母亲。说起来,父死于农田,这真是我大大的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