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梦
一
东家的羊丢了一只。祖父去找。
不找回来，你那几个崽子，全丢去喂狼。
大雪夜。风里的针比雪粒还密实。针里的雪钻进脖梗子，疼就成了网。网里只兜着一个人，撇过南山，荡上北岗。
祖母给缝的大棉靰鞡，转身就给灌满了慌张。祖母给缝的狗皮帽子，抬眼就给吹下了山梁。祖母给缝的红棉肚兜，祖父硬是多勒了两道麻绳，死死捆在了身上。
祖父呛着风在唤，咩，咩，咩。
祖母燃着香在唤，羊，羊，羊。
二
炭火锅的炭，映红八里铺影壁后的厅堂。羊蝎子的膻香，已然把一路的鬼祟和狼狈，彻底遗忘。
三
祖父的夜晚，开始打颤。风越吹，雪跟得越猛;雪越猛，针扎得越狂。脚踩在雪中已不觉雪冷，人跌在冰上已不知冰凉。眼前忽而是羊的脸，忽而是祈天求地的儿娘。
他用力撕开前襟，咬破指尖，在红肚兜上画出最后的念想——
守好圈，看好羊。
老娘土
1
故乡的亲人都已故去，我在凭吊过后，揣一抔老娘土带上。
还带回几颗草籽，面向东北，精心种上。
黄土埋着太长的根，每一脉根柢，都有宗亲的血，滚热的，在淌。
倔强探出的嫩绿，真的太像生生不息的乡愁，直教人泪花倾纷，乡思激荡。
却又不忍轻抚，怕不知轻重的莽撞，遮蔽了故乡万般牵挂的张望。
游子一如蒲公英，纵是在异乡扎下了根，依旧有扯不断的根须，魂牵故乡。
2
老娘土，醇厚的气味里，隐含岁月沉积的青山醉，红高粱。
可以嗅出贫瘠，嗅出硝烟，嗅出苦涩，嗅出彷徨。嗅出不屈，嗅出坚韧，嗅出激情，嗅出奔忙。嗅出安逸，嗅出富足，嗅出感恩，嗅出欢畅。
嗅出，一个国之于一个家的含辛茹苦，百般呵护;一个家之于一个国的不离不弃，无悔衷肠。
3
仿佛，有多少游子，就该有多少老娘土被捧回到梦中，身旁。也好在乡愁无以安放的早间或者夜下，放到唇边，好生地嗅一嗅至死难忘的味道，再醅出两行热泪，流成寸断的肝肠。
4
我窗台上的乡思发芽了，尔后便是鲜花的怒放。一朵一朵，蓝色的勿忘我，迎风摇曳，暗自飘香。
我每天都会汲取露水，精心浇灌，只为这越长越加葱郁的乡愁，依旧能结出成熟的种子，伴着老娘土，传承得更加深远，久长。
剪纸
1
娘的手，像是和剪刀长在一起的。
忙过了针线活，娘就会让一双巧手，穿行于看似老旧的纸张。
娘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只要想得出来，一准儿就会剪得像模像样。”
于是，我的书页间，常常会传出鸟鸣，犬吠，游出锦鲤，浮出鹬蚌。
一个镂空的盛世，放飞了我无数想象。
2
剪，是灵感的穿梭，是滤去了生活的芜杂，剔除了日子的琐碎，印映的淳朴的画。
纸，可小可大，大可镌刻了整整一个江天，小可透析了一只天牛的铠甲。可以红黄蓝绿，可以柔皱粗麻。剪刀的修葺，令纸屑发出新芽。
娘说：“不挑啥剪刀，不分啥纸张，有一双手就够了，咱用巧劲儿，要啥来啥。”
3
日子困乏的时候，娘再操劳也不忍将剪刀丢下，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剪她的梦，剪一家人的梦，剪一个国的梦。娘说：“只要坚持，就会梦想成真，只要坚持，咱这小家和国之大家，就会幸福美满，兴旺发达。”
那会儿，我发觉白炽灯下娘的剪影，其实也很伟大。
4
娘离开前，颤抖着用剪刀，在红融融的纸上，剪出一行小篆——
祖国兴盛，福佑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