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从这拆,我的房子,我为啥不能拆?”
“你拆一下试试?你拆你的房子我管不着,你这西屋的西山墙不能拆,这墙是我的。”
“我房子的墙,怎么就是你的啦?”
“我先结的婚,先盖的房子。你结婚盖房子的时候,为了挨着我,为了省事儿,借着我的东山墙,盖的你的西屋,这墙你就不能拆。”
“几十年前的事情你还提?那时候我是要挨着你,但是我是接着你的东山墙又垒的一层,是挨着你,但是墙是我自己垒的!”
“你没良心,我就不提以前了。现在你要盖房子是好事,但是你拆我的山墙不行。你拆了,我的墙剩下一半儿,一下雨就得淋塌了。你拆房子行,这个墙不能动,动了我就和你拼命。”
“你别不讲理,明天我们就开始拆。这面墙,我拆定了,我就拆当年我垒的那一层,不碍你的事儿。你房子淋雨,塌不塌,该不着我操心。”
“老二你试试,别看我快六十了,别看咱们都当了爷爷,你跟我犯浑,照样揍你!小时候你犯浑,看在没爹的份上,不和你一般见识,还得疼你。现在好了,你有本事了,我这个大哥不如个屁。你盖新房连我的墙都要拆,你还是个东西吗?就算是当年你垒过一层,这么多年的石头土,全都沉淀混合在了一块儿,动一块石头说不定我的房子就会塌一半儿。你拆那层石头干嘛用?你盖的不是砖房吗?新盖的房子肯定要比我的旧房高,你说,这一层石头你拆了能干啥?”
“你也承认我垒了一层了吧?我垒的我就要拆,石头用不着,我扔了,也不留给你。你房子塌不塌,与我无关!要不然,中间需要留水沟,你给我让出一尺五的宽度来?”
“我不盖房,怎么给你一尺五的宽度?”
“那我就拆墙,你管不着!”
两兄弟顶着花白的头发,在正午的阳光下,在儿女孙辈的注视下,在一排八间房子的前面,争得面红耳赤,越吵越凶,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哥哥昌明的闺女略带气愤和尴尬,站在边上。她知道父亲是吵不过叔叔的,试图拉父亲的手回家,几次都被气愤的父亲甩开。婶子拉着脸,在边上来回转悠,低声嘀咕:“年轻时候都不吵架,老了倒是开始吵架了。那会儿住在我娘家,盖房的木料都准备好了,你非说离不开你哥哥,要回老家,害得我跟着你从城市回到了山沟子。现在好了,盖个新房也这么麻烦。”这话,好像是数落叔叔,实际上侄女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更加心急。毕竟父亲是站在人家的院里吵吵,不合适。叔叔的两个儿子都在屋里,任老哥俩吵成这样,都没出来劝。意思很明显,吵呗,反正怎么都得拆房。
春天,万物萌发,昌明总是在这个阶段要犯老毛病。心脏不好,经常头疼。吵了一会儿,连气带热,已经心慌气短,气喘吁吁。大概是侄子怕这样吵下去,大伯会被气得晕倒在自己院里,那就说不清楚了,太晦气。这才出来,一边扶住大伯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说:“大伯,您先回去,您看我安排,保证让您满意,别生气了。”没提这层墙拆不拆。昌明实在没力气和弟弟较劲了,借着侄子劝慰给的台阶,回了家。
回到自己的屋里,坐在炕沿上喘粗气。气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短。喝了几口水,靠着被子躺了下去,闭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是弟弟昌生从小到大的脸。昌明的老伴儿嘴厉害,此时却没嚷嚷。见昌明被气得脸色紫涨,白眼球充血,也怕把老头子气死了。
昌明半辈子忠厚老实,老实到什么程度呢?从来没和别人吵过架,就算是谁当面骂他一句,或者是推搡他一下,他还照样乐呵呵地和人说话。过分的老实就是懦弱。可是今天,被自己疼爱一辈子的弟弟气得心脏疼。第一次吵架,居然是和最亲的人,昌明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兄弟俩命苦,很小就没了父亲,年轻的母亲撑不起门户,只好改嫁。最初的两年,八岁的昌明带着六岁的昌生,和年迈的奶奶一起过,饥一顿饱一顿。吃着百家饭,磕磕绊绊地过了两年。后来,因为家里还有几亩地,庄稼人在乎土地。母亲带着继父又回来了,两兄弟算是有个着落。又过了两年,十二岁的昌明被继父赶出去给富户放牛。十岁的昌生因为随了继父的姓,才能被送去上学,俩人算是安定了下来。昌明没进过学堂,放牛期间,拜富户家的账房先生为师,学的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比进了学堂的昌生学问还高。从小到大,兄弟俩从来没红过脸,没闹过意见。没想到,到老了,能闹到几乎要大打出手的地步。
这房子已经三十多年了。哥哥结婚后,继父让小两口搬到一座草棚子住,就是这排房子西面四间的原址。两口子省吃俭用,攒了三年钱,总算是把草棚子推倒,盖成了四间石墙灰瓦的房子,算是有了不透风的家。又过了三年,弟弟也结婚了,那时继父已经去世几年了,母亲已经老了,帮不上忙,前后都是哥哥帮着张罗。借着自己最东面一间房的山墙,垒起来弟弟最西面的一堵墙,连着又盖了四间房,弟弟一家住。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房子已经破旧。房顶的灰瓦,每年春天倒陇,一到夏天还是会漏水。房顶屋脊两侧,长着很多肉乎乎的植物,高矮不一,是草又不像草。岁岁枯荣,越长越高,让这一排老房显得更加破旧。弟弟头脑灵活,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当过技术员,结婚后回到家里,也一直倒腾个小买卖,虽然挣得不多,比一般家庭过得都好。因此,家境比哥哥好很多,已经有足够的钱翻盖新房了。拆老房,本来不用动两家中间的这堵墙。两家的房子分开盖之后,之间是要留排水沟。如果是同时推倒重盖,各自往外挪一尺五,留出一米做排水沟。现在是弟弟自己建房,这个水沟只能他那边挪出来,这就占了他宅基地的宽度,这才是昌生不高兴的原因。可是,哥哥没能力盖房,不拆旧的,又怎么给他让出一尺五呢!
七八岁丧父,相濡以沫地度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现在一堵墙,兄弟俩吵成了这样。昌明心里既生气又难受。人家拆自己垒的那层石头有什么错呢?弟弟也老了,再提哥哥多照顾他,帮了他多少,怎么把他带大,帮着盖房娶妻,有什么意思呢?几十年弹指挥间,亲情会被时间磨淡。再好的兄弟,也会因为日常琐事产生隔阂。况且,昌明的老伴儿从年轻就有名的厉害,在当年昌明无条件帮助弟弟的时候,没少唠叨。搞得既帮了别人的忙,又得罪了人家。现在,昌生之所以非要拆这层墙,其中的缘由,也不过是报复嫂子。因为,当年垒这面墙,嫂子不同意,没少费劲。
虽然被气得头晕眼花,昌明还是暗暗希冀:就算弟弟再犯浑,他也知道,把东山墙最外面那层石头拆了,剩下的一层墙就可能塌了。所以,好歹是亲兄弟,他也许不会真拆的。
第二天一清早,昌生家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吵吵闹闹的,都是请来干活的乡亲。轰隆隆房倒屋塌的声响,让这边院里的昌明感慨万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拆吧,不管怎么说,盖新房是喜事。正胡乱地想着,突然听见屋里咚的一声。跑进屋一看,东屋东山墙靠南面裂开了,一块石头滚到了被子上面,没停住,又咚的一声砸到了炕上。不用说,墙外面是开始拆了。老两口子看着裂开的墙壁,和掉落的石头,都没吭声,可昌明媳妇的眼泪流了下来。昌明愣了一会儿,默默地捡起了炕上的石头,把散落的土打扫干净,一声不吭地出去,拿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一边往地里走,一边流眼泪。
墙外施工的乡亲看见石头往室内坠落,赶紧和昌生的儿子说了,此时昌生也没在家。帮忙干活的邻居对昌生的儿子说:“按道理不该别人说话。老房子嘛,一家子兄弟的房子都挨着,墙都是这样的。别人家盖房都是不动这个墙,自己往后退一米做水沟。你们这个拆的可不好看,让人看起来对你大伯太过分了。我仗着辈分大,多说一句,这个外墙既然拆了,剩下的部分你们得给修补一下,要不然太说不过去,让人笑话。”昌生儿子是个很爱面子的小伙子,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就来到昌明的屋里看了看情况,见大伯不在家,就对大娘说:“您和我大伯别着急啊,过一会儿那边清理完了,我让师傅把掉石头这地方补回去。把外墙修一修。”昌明媳妇点点头,没说话,孩子就回去了。
东山墙最终被拆成了一半儿。拆破损的地方,侄子让人给垒上了石头,用水泥勾了缝,勉强能看,暂时是塌不了。可是昌明却觉得自己心里的什么塌了。晚饭也没吃,夜里犯了老毛病,胸口疼得他满炕打滚。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做梦,梦里都是哥俩年轻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的事情,昌明记得不清楚,那时候年龄太小了。母亲改嫁走那两年,家里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再说,母亲也没说不回来,只不过是为了继父的面子,暂时住在那边,还是要回来的。尽管饥一顿饱一顿,还是能吃上饭的。邻居的婶子大娘也帮衬着,小孩子没啥想法,能吃上饭,平时满世界疯跑疯玩儿,天冷了就不出门,也就这么过来了。
等两个人都长成青年,为难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哥哥在大队当了会计,弟弟被选中去县里的修路队搞测量。家里三个老人,房子夏天漏水冬天漏风,盖不起新房,娶不起媳妇。
这条路真长啊,昌明背着半口袋粮食,一步一步跋涉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没有车辆,没有骡马,就靠两条腿走。弯弯曲曲的山路,高低不平,尘土飞扬。那个饥荒的年代,在外面工作也要自己带口粮。所挣的工资寥寥无几,一年的工资,加起来买来的粮食也养不活自己,还需要家里补贴口粮。昌明从自己的口粮里面,紧了再紧,省了再省,留下来一些。在青黄不接的月份,给弟弟送到工地去。山高路远,没有交通工具,全靠两条腿走两天一夜,日行三十里,给送去。每当看到哥哥扛着半袋粮食,长途跋涉给自己送来的时候,看着哥哥脚底磨起的水泡,一瘸一拐的样子,昌生都会哭成泪人。如果口袋里还有余钱,哪怕是几角几分,也会都给哥哥,能让他坐一段车,少走几步路。可哥哥哪里肯要呢!
那么艰苦的,互相扶持的岁月,哥俩的眼里,都是亮晶晶纯粹而又热烈的光。就是因为这样,弟弟被县城的女学生看中,人家家境优越,想让他本地落户。哥哥替弟弟高兴,支持弟弟留在县城。可弟弟离不开哥哥,同女方说,我要和哥哥在一起,你要是诚心跟我,就和我回家去,我不愿意留在这里。单纯的女学生说服了父母,与昌生一起回到了老家定居。
兄弟俩马马虎虎地成了家。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里总会出现不和谐的音符。兄弟俩没什么,妯娌间总会有摩擦,昌明的媳妇嘴厉害不饶人,弟妹知书达理,心里生气嘴上不说,暗暗憋气。随着孩子的长大,孩子之间也会出现各种矛盾,影响着两家人的感情。就算兄弟俩装糊涂,当看不见,生分也在所难免。常年的矛盾积累,弟弟渐渐地变了,可哥哥因为生性懦弱,还是原来的样子。昌明头脑灵活,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的孩子们也比哥哥的孩子机灵,善于经营。哥哥身体越来越差,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孩子们长大也没改变清贫的情况。两家的差距越拉越大。
水泥勾缝,开始看着整齐结实。可是陈旧的黄土和泥垒的石头墙,与现代化的建筑材料不能融合。因此,尽管侄子安排用水泥勾了墙缝,并没有让那堵墙变得更结实。剩下的一层石头墙,冬天进风不说,每到夏天都会被暴雨淋塌。年年塌,年年垒。不管怎么修补,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直到昌明去世,也没能力把那堵墙都拆了重新垒一次。昌明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初冬,就躺在那堵山墙里面的炕上。那墙的外面,靠近最高处的墙角,夏天的时候塌了。草草地浮放着几块石头挡着,与房子里面就隔着两块石头和一层塑料布,连勾缝的黄泥都没有,因为昌明实在干不动了。山墙的里面,糊墙用的报纸上,都是黄色的水渍痕迹,还结着一层薄薄的霜。
可能,这面墙在被拆掉一层的那天,在昌明心里就塌了,再也垒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