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村里的张瘸子和吴瘸子不同,在谈及自己的那条瘸腿时,吕二爷向来是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他,看得出他的内心是无比抗拒的。
孩子们都知晓,张瘸子的那条纤细的瘸腿,是因为幼时害了小儿麻痹留下的病根。
而吴瘸子瘸腿的经历,则要悲壮得多了,那年,他在矿上工作,突发矿难,他不顾个人安危,舍命钻进矿洞救出了三名矿友,而他则不幸被塌方的石块压住右腿。后虽保住了腿,却永远地瘸了,为此,矿上特意给他送了大红花和锦旗,而且听说每年还给他不少补贴。
一被问及自己的那条瘸腿,吕二爷脸上的神情,不似张瘸子的沮丧,也不似吴瘸子的自豪,而是肉眼可见的一种尴尬,愧赧,以及一丝难言的懊恼。
那是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吕二爷是没脸跟外人讲的,我们这群孩子好奇,缠着他问,他沉着脸把我们轰走,还骂骂咧咧地吆喝我们父辈的那些难听绰号,以此来宣泄不满。
村里总有几个嘴松多事的老人。吕二爷这里得不到答案,我们就换人打听,终于,我们知道了,个个惊得眼睛瞪得像灯泡,全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黝黑老头,曾经也如此“花”过。
那时,吕二爷不过四十上下,但已是三个女儿的父亲。他的媳妇,我们唤她吕奶奶,与他同岁,长年的辛苦劳作,把这位曾经水嫩白皙的姑娘,活生生折磨成一个皮肤粗糙似树皮、脸色蜡黄如烧纸的黄脸婆子。
吃饭睡觉下地都对着这样一副人老珠黄的面孔,许是看厌了,吕二爷将目光投向了别处,这时隔壁村孙罗锅的媳妇巧莲走进了他的视野。
孙罗锅人长得磕碜,之所以能够娶上如花似玉的巧莲,全因为家里的一场换亲。巧莲的痴傻弟弟,娶了孙罗锅的妹妹,而长相猥琐的孙罗锅,顺理成章地娶了巧莲。
别看孙罗锅长相上不了台面,身上却有着磨剪子戗菜刀的手艺,农闲时节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早出晚归,也能挣个零花钱,给媳妇置办一身新衣裳,或者买点可口的果子。
巧莲是如何遇上吕二爷的呢,也是老天爷胡乱牵线,那天吕二爷拉着板车去集上卖粮食,回来时突降暴雨,便停下板车到路边的人家避雨,恰巧就是巧莲家,当时巧莲正在院子里慌手慌脚地忙着收衣服。
雨天路滑,巧莲一个不慎,摔倒在地,哎呦了几声都没能起来,吕二爷见状不对,连忙把她搀起,见她崴脚不能走路,便一把将她抱起,送进了里屋。
按照影视剧的套路,这时候准会响起浪漫的音乐,以及给出女主含情脉脉看向男主的特写镜头。当时的巧莲是否动心,我们不得而知,但从此之后,两人算是认识了。
当然,那时候的吕二爷还不似晚年这般不修边幅,据说,四十上下的他硬朗壮实,爱说爱笑,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不说话都带着笑意,一说话更是星辰闪耀,让人望之心醉了。
一来二去,吕二爷跟巧莲好上了。都是有家室的人,这种越雷池的行为,自然是不敢声张慎之又慎的。
传言,每次孙罗锅出门下乡给人磨剪刀,巧莲都会在门口放把笤帚,而且把手朝上。这是她跟吕二爷定下的暗号。
尽管处处小心,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奸情还是败露了。
那天,巧莲正和吕二爷在里屋忙活着,院门外突然有人叫“嫂子”,听声音似乎是本家的一位堂弟。
巧莲屏息凝神听了片刻,以为假装家里没人,那人就会自行离去,不承想,外面竟响起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没办法,巧莲只好匆匆穿衣出去应对,那堂弟是来家里借筛面用的箩的,巧莲把箩给了他,可他迟迟不走,问他还要借什么,那堂弟指着院角的狗说:“嫂子,今天这狗叫得厉害,家里有生人?”
巧莲故意阴着脸将堂弟赶走了。那堂弟留了个心眼,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偷偷打量,没过多久,就见嫂子家溜出一个人影,贼头贼脑的,此人正是吕二爷。
堂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家嫂子是红杏出墙,给堂哥戴上绿帽子了。可他没有鲁莽地直接上前跟吕二爷理论,而是将此事搁在心里,等着孙罗锅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傍晚,孙罗锅回来了,吃罢粗茶淡饭便准备躺下歇息,堂弟又来了,他跟嫂子巧莲说是还箩来了,还了箩,不由分说拉着孙罗锅就往外走,说家里宰了只鸡,还备下了烧酒,一齐喝两盅去!
孙罗锅拗不过,便跟了过去。酒桌上,只剩哥俩,喝得面红耳热之际,堂弟将白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跟孙罗锅和盘托出。
孙罗锅听了,怒不可遏,一脸吃人的表情,起身就要回家跟巧莲问个清楚。堂弟急忙拦腰抱住他,劝道:“哥啊,捉奸捉双,没抓个现行,嫂子哪肯承认?”
于是,两人密谋了一场捉奸计划。那天,孙罗锅假意出去磨剪子,巧莲照例把笤帚摆在了门外,吕二爷叼着狗尾巴草晃悠着到了孙家门口,见笤帚把手朝上,喜不自胜,左顾右盼看了许久,四下无人,猫一样溜进了孙家。
哪料到孙罗锅杀了个回马枪,跟堂弟两人咋咋呼呼地冲进家门,将吕二爷逮了个正着。起初,巧莲还推说这是她娘家的堂哥,孙罗锅一下子喝出了真相:“我人残眼不瞎,这不就是东村的吕家老二么!”
吕二爷哪敢辩驳,想逃又逃不走,那时孙罗锅的堂弟已手持铁锨拦住了堂屋大门,唉,为之奈何,只好低头不语,自认倒霉!
后来发生了怎样的激战,外人不得而知,反正是吕二爷被打瘸了一条腿。孙罗锅的堂弟把这事告知了吕二爷的媳妇,媳妇哭哭啼啼地拉着板车,将吕二爷接回了家。
一进家门,爹的咒骂声,娘的号哭声,孩子们呜呜咽咽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吵得吕二爷脑子发胀发痛。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醒来时,家里静消消的,问老娘打听这才知道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在家里将养了两个月(镇上的医生给上了药打了绷带),待能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吕二爷带着厚礼去丈母娘家请媳妇孩子回家。
因为是换亲,丈母娘那边不敢把事情弄得太僵,问他要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这句准话后,就让女儿回去了。
吕二爷说话也算一言九鼎,自此之后,再没有跟巧莲联系。每次赶集,就算多绕二里地,也不从孙家附近经过。那段本不该有的露水情缘,就这样终结了,留给吕二爷的,只有一条瘸腿,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