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有一曲离歌叫做《送别》,有一段美好叫做高中,有一场盛典叫做高考,有一种分别叫做毕业。友人朋友圈里晒的高三师生毕业照,高考考场内外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放榜划线时的几家欢喜几家愁,新旧媒体上铺天盖地有关高考的新闻,无不昭示着一年一度的高考季强势回归,标志着一场世界最大规模的青春旋风汹涌而来,也催生着一种怀旧的情绪。在这特别的时刻,记忆的门悄然开启,蓦然回首曾经的青春,发现高中时代那些零零碎碎的珍贵记忆,纵使时光荏苒但仍未褪色。
谁的青春不迷茫
34年前的那个仲夏,岳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如一羽轻鸿翩然飘落我的手中。全校更是创下了5人参加中考,1人被录取师范,2人被录入岳中,2人被录取店中的辉煌战绩,在偏僻的山乡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
孟秋,中元节刚过,天气依然炎热。带着祖母早早准备的学费和粮票,带着亲友的厚望和希冀,奔赴人生的下一站——高中生活。清楚记得,因为店前区到城关每天才一班早车,而老家到店前区未通公路,有三十里的路程,需要在店前区住宿一晚。一天下午,祖母一手牵着小妹,一手拄着拐杖,踩着三寸金莲,一路千叮咛万嘱托,送了很远才依依惜别。堂兄担着木箱和被褥之类,邀约一起考进岳中的同学华和他的父亲同行。
一路颠簸到了县城,岳西中学大门掩映在亭亭华盖的梧桐之间,门楼朴实庄重,彩旗飘飘,甬道两侧的松柏像排列的礼兵侍立恭候,迎接着又一批新来乍到的莘莘学子。石砌的围墙隔离出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清幽而又喧闹,充满着勃勃生机。校园布局合理,教学区、生活区、运动区错落有致。几幢古朴灰色的建筑极具年代感,似乎诉说着40年来的风风雨雨;一幢斑驳的红楼尤为显眼,平添了几分知识殿堂的神圣肃穆。
偌大的校园人影穿梭,人声鼎沸。灰色的建筑化身怪兽,吞吐着办理入学手续的家长和学子,直到寝室里的铁架床上铺上自带的被褥,床下木箱里的生活用品归整落锁才告一段落。家长们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咛,少小离家的学子颇有不舍,更多是憧憬和新奇,全新的高中生活由此开启。
生活的不习惯给了一个下马威。每天清晨,都是在梦中被急促的起床铃声或喇叭声惊醒,睁开眼一片冰冷昏黄的白炽灯,窗外黑咕隆咚,年级长、班主任或班干催促着起床晨跑,公共卫生间人满为患,似乎聚集着一堆沙丁鱼,只为取水洗漱,有时匆忙之中蓬头垢面迅速入队,待环小城一圈回到教室,仍需开灯才能看清书本上的字迹。晚间,从下自习到就寝相隔时间短暂,有时扎堆洗漱还没停当,寝室里的灯就迫不及待打烊了。回到寝室,需蹑手蹑脚,像入室行窃的小偷。躺在铁床上,淹没于无边的黑暗中,辗转反侧,铁床吱嘎吱嘎地响,直到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惟有鼾声四起。就这样每日在铃声的指令下,寝室、教室、宿舍三点一线。
如果说早晚是与时间赛跑,那就餐简直就是一场较量体魄和力量的“战争”,个头壮和力气大的人有优先就餐权。上千人的学校,餐厅仅教室大小,窗口3个,每个仅容一人身入。我身材矮瘦,有老师值勤排队就餐,就满心欢喜;哪天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能在下课前几分钟和同学赛上百米,抢到一个最先到达就餐窗口的机会,我就像中了彩票一样激动不已,但如碰上食堂上的阿姨从另外一个窗口开始工作,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阵沮丧。但更多时候,我只能遵守丛林法则,在食堂门口等待身形高大的老同学华出现,他使尽蛮荒之力,把他壮实的身体塞进窄小的窗口,我踮起脚,穿过人头的间隙,递上两个陶瓷饭缸,他全身而退,我终于能吃上饭。为吃饭“短兵相接”甚至“兵戎相见”,挤扁了谁的陶瓷缸,滚烫的稀饭烫伤了谁的项脖都是真实发生的故事,临窗的墙壁上因脚发力而留下斑驳的跺坑,如“枪林弹雨”中的累累伤痕,也如同身经百战者战功的勋章。
初来乍到,学习衔接和同学关系的建构也是必须面对的考卷。有的教师为上世纪60-70年代来岳西支援山区教育事业的大学生,有明显的外地口音,有的课揣度半天仍一头雾水,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迷茫笼罩心头。另外岳西本因1936年大革命时代特定需要而建县,由太湖、霍山、潜山、舒城四个县的边界结合部组成,分属长江流域和淮河流域,地理人文至今尚有差异,除城关同学外多半没有接受普通话教育,操着南腔北调,再加上其时我性格腼腆内向,有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匹来自山乡的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上。
想家的情绪在滋长蔓延。周末和华总会有意无意间去汽车站转转,或去宾馆旅社翻看住宿登记簿,只为看看有没有来自老家的熟人上县城出差或购物,叙叙话聊聊天,捎一封家书,一解思乡之苦,后传回老家说我和华一天到晚在街头混(呵)。偶有出差公干的父亲生前同事故旧,或进城做生意的大方友邻,邀我们下馆子打牙祭,至今感念。
思乡之余,忽发奇想,萌生调班的念头。因为据说高一1-4班都是中考理化总分在85分以上学生,即为理科预备班;高一5班是中考理化成绩85分以下学生,即为文科预备班,高一6班为扩招班。虽我被分至1班,但对文科更感兴趣,而且华在5班。于是勇敢地报告了拟调入和将调出的两个班的班主任,竟然都同意了,年幼的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后高二时6班也确定为文科班,又与华携手跳槽到了6班,无意中创造了也许是岳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记录——高中三年在三个班生活学习,也成就了与华连续同窗六年的纯真友谊。
谁的青春不飞扬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老家所在的后河村地处偏僻,与当时的店前、田头、茅山三个乡镇都接壤,三年间的家校往返变成了3道优化时空的选择题。其一为从家步行30华里到店前街区,次日乘早班车返校,其间可以与在店中就读的老同学相聚言欢;其二是步行20多华里到茅山乡政府所在地,赶早班车返校;其三是步行10多华里到老家一山之隔的田头乡或叫岩上的地方乘车。因车的班次少,每次往返或者天蒙蒙亮就出发,漫天星光,赶车心切,如猎豹奔跑,有时一地秋霜,有时两脚夏露,在山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或者夜灯初上才到家,暮色苍茫,归心似箭,如猛虎下山,有时归鸟惊飞,有时山兽奔突,在茂密林木间风雨兼程。极个别,离家返校,到达乘车地点晚了一分钟,眼巴巴看着大客车绝尘而去,真叫人欲哭无泪。即使顺利上车,也是九曲一百八十弯,待到下车,人如醉酒,头重脚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吐出胆汁都曾有过。几年间,星光不问赶路人,渐以为常,不以为苦,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生活艰苦是时代的烙印。早餐多为带着碱味的馒头或偶有油炸狮子头,一勺亮白如镜可照人影的稀饭,几匹咸酸菜叶或萝卜干。正餐的饭菜也都是满足于裹腹,嘴馋了可以吃五毛钱一钵的粉蒸肉。晚间,教师家属楼平房内的油饼发出诱人的香味,有时在寝室外叫卖,难敌诱惑偶有尝鲜。洗澡多半趁夜深人静,在食堂厨房外的池子里,用冷水冲浴,夏天那叫一个爽,冬天画风突变,瑟瑟发抖,冻成了猴。教室里夏为蒸笼,不用说空调,电扇都没有,男生汗流浃背,馊气冲天,女生香汗津津,轻罗小扇扑蚊虫。冬天的教室如冰窖般,仅靠反光合作用抱团取暖,久坐不动,足履僵麻,双手冰冷,不经风霜的同学冻疮密布,苦不堪言。同学多为寒门弟子,兄弟姐妹众多,家长多在土地中刨食,全家节衣缩食供养一个在县城读书的高中生,原本是一笔很重的负担。大家经济状况半斤八两,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况且学校是成绩论英雄的所在,倒也坦然安然。心中充盈着战天斗地的朴素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青春不言苦。
跟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渐渐熟悉了环境,学校粗放的管理模式,教育也远非今天如此这般内卷。外在的压力几乎为零,我们如同一棵棵原生态的小树苗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自然生长。没有来自家校的束缚,没有了初中老师般的耳提面命和全方位全天候贴身监督,也没有初中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暗中较劲的氛围,家长亲友鞭长莫及,只是节衣缩食提供生活所需,哪像现在从幼儿园就开始全程全职陪读。也缺乏巨大的内生动力,毕竟那时高等教育还是精英教育,大学还没有扩招,高考录取率极低,文科录取率更低,大学虽非遥不可及但也不是唾手可得。就这样在学校里既没惹事生非混于江湖,也不属教室里最后熄灯的那一批人。
希望和梦想终是青春的底色。虽然大山的那一边的美丽风景有些遥远迷蒙,但清晰地知道于农家子弟来说别无选择,惟有走出大山跳出农门才是王道。会在早读课上,认真记单词,背诗文;或晚饭后的自由时间,在衙前河畔,花果山间,寻一方清净之地,自觉温习功课。只是想当然认为高一高二学好语数外,高三政史地临时抱抱佛脚就行了。现实给了一个响脆的耳光,应届高考语数外都挺不错,但政史地的差强人意,让名落孙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颜见江东父老,和好友相约去温州打半年工,再回来复习。计划禀告祖母,被一票否决,祖母实在舍不得我去吃苦。复习再战,调整思路,方才成功上岸。
激情和力量是青春的注脚。没有如今网络游戏的吸引,没有虚拟世界的诱惑,也没有教育的漫天内卷,运动成为了宣泄青春激情最好的方式,一群行走的荷尔蒙和躁动的多巴胺,体育课上,烈日下,球场中,沙石滚烫,赤臂袒胸,奔跑所至,尘土飞扬,和着挥洒的汗水,脸上汗迹斑斑,留下如大地的图案,结束时就着水龙头仰脖一顿猛灌,如同豪爽的酒客炸罍子,酣畅淋漓。周末的晨曦中,夕阳下,也聚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的球友,结识了朋友,释放了激情。
友谊和温暖是青春的美好。三五个家庭情况几乎复制粘贴般相似的同学,都属两三个兄弟姐妹,多为长兄,都承载着振兴家庭的希望和使命,可谓“门当户对”。性格多特立独行,真诚坦率,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分则满天星,聚是一团火。学习成绩当时处中间地带,不属志向高远又红又专,也非随波逐流自甘堕落,不忘初心,坚守梦想,终都收获了稳定的事业和幸福的家庭。更可贵的是毕业三十年来,斗转星移,人事变迁,纵使许久没有联络,哪怕多时未曾聚会,没有世俗意义上的隔阂,只有青春不散场的延续。比起大学时代的兄弟多了一份可触感的亲近,比起小时候的伙伴少了一份物是人非的感慨。
偶尔翘课是否是学生时代绕不开的话题?冬日暖阳,三俩好友,相约躲避非班主任的课,到花果山坡溜达闲逛一圈,晒晒太阳,也是幼稚地表达对某课程的不以为然;夏夜燥热,呼朋引伴去电影院看看新出的影片,以丰富贫瘠的精神生活。也会在上课时开开小差,在兴趣索然的课堂,信奉开卷有益,偷偷地翻阅辽宁青年、读者文摘等文艺杂志或汪国真诗集也是常有的事。那些闲书故事性、文艺性都很强,曾经占据着一代人共同的阅读记忆,也在潜移默化中点燃了多少文艺青年的文字梦。如今想来,安坐在教室里接受教育是人生最轻松的工作,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谁的青春不疯狂
四月的风柔柔的滑滑的,河旁柳条轻舒,田里的麦苗似乎能听见拔节的声音,阳光也倍儿的温情,一切总在有意无意中撩拨着少男少女的情思。
春日的傍晚,夕阳娇羞的脸半藏在西山之外,窗外的晚霞映红了青春的脸。学子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去寻找自己的“地盘”,偌大的校园到处飘荡着琅琅读书声。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眺望着窗外花果山的满山青翠,神清气爽。坐在前排的她侧转着身子,短发下镶嵌着一张纯净的脸,洋溢着青春的朝气。漫不经心的谈话,也漫不经心地开启了一扇属于少男少女青春朦胧的心门。虽然都有些矜持,但总在有意无意中看对方一眼,却又迅速避开,慌乱,窃喜,甜蜜----,彼此心照不宣。
以后的日子,他把难解的数学题写好每一个步骤,轻唤着她的名字,悄悄塞给她,看她回身低垂害羞的眉眼。然后他肆无忌惮地看她的秀发,老师还以为他听课那么认真呢,呵。偶尔她和同桌姐妹讨论问题,眼睛的余光看到他多情的眼神,竟会微微脸红,娇羞的少女韵味毕现。
下课的时候,她会侧转身,小声地和他说点什么,要么他追寻着她走出教室的身影,如同金属被磁石一般牢牢吸引,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留下他在窗前发呆。
他和她会默契地等待一起放学。白天回去的路上,他们若即若离。晚间,下自习的铃声响起,她用目光暗示他先走,他会在校门口如盖的梧桐树下候着她。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直到在路口道声晚安,带着甜蜜入梦。
青春的爱情如同春天的野草在疯长,短短的时日心灵原野上就一片葱茏。朝朝暮暮,他满眼满世界只有她;花开花落,爱情之火如同夏日的骄阳在燃烧。从此夕阳西下的晚风,漫天星光的长夜,烟雨朦胧的春晖,落叶飘零的秋日,他的目光只会为她停驻。
斜阳西下,他和她一起徜徉于苍翠松林间,漫步在林荫小道上,踩着松软的松针,用脚踢着小石子,漫无边际地聊着。或循着风中的芬芳去搜寻兰花的影踪,或把鼻子凑近姹紫嫣红的杜鹃树上的繁花,连同田野中泥土的气息,合酿成一种甜甜的味道。或比肩坐于小山坡上,被娇红的霞光温情地映照和包围,远眺着缓缓西沉的落日,看着山间升腾起迷蒙的暮霭和农舍上空飘荡的几缕炊烟,直到晚自习时间才匆匆离去。抑或迷蒙的春雨中,撑着小伞,一起随意地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松林,她如同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淡淡愁绪的姑娘。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周末到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暂时把高考的压力抛之脑后。衙前河畔流水潺潺,两岸的农田里蛙声一片,是演奏《仲夏夜之梦》吗?应是爱情交响曲吧!没有鼓噪的烦扰,只有相依相偎的宁静安谧。花果山上月亮爬上山岗,爬上树梢,高挂中天,和着虫鸣,一曲校园民谣清澈低沉,缠绵伤感,“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直到玉兔西沉,才依依而归。
该来的终归要来,七月的骄阳携着一年一度的高考如约而至。暑气难消,乾坤终定,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成功突围,得偿所愿,梦圆“象牙塔”;有人铩羽而归,身影落寞,憾然步入江湖。曾经共同守候的春风秋雨、夏日冬雪都抛在身后,从此天涯。
毕业季不仅是学业的分水岭,也是青春故事的岔路口。谁成了谁的白月光,那时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于是有人唱着张学友的《吻别》,在平静中彼此祝福,留下劳燕双飞的青春遗憾,也许成为彼此每每忆及的隐痛。谁又成了谁的朱砂痣,看尽人间繁华,眼里仍然无他,于是有人唱着王菲的《将爱进行到底》,共度风雨共进退,书写了从校服到婚纱的美丽童话,也颠覆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劝世良言。
岁月的列车不会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曾经美好开始的地方,花果山公园成了市民休闲的打卡地,衙前河夜景成了县城的名片,岳西中学搬迁在即,一切物是人非。但无论各奔东西,还是长相厮守,都是青春乐章里动人的旋律。曾经拥有,不问天长地久;曾经走过,无谓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