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看书,读诗。那时候,城里有旧书店,书也都很便宜,一两块钱,甚至几毛钱,就可以买到一本心仪的书。即使这样,我也买不起。每到周日,只好到旧书店去蹭书。所谓蹭书,就是站在书架前,寻找到一本书,捧着看,一看就是半天。看完了,再规规矩矩地插回到书架上。有一次,看到郭沫若的一本诗集《骆驼集》,甚爱之。但囊中空空,只好又恋恋不舍地放回去。此后放了学,就去拣废铁,拣旧牙膏袋,拣骨头,卖到废品回收站。几分几分地攒,一角一角地攒,终于攒够了书钱。高高兴兴地跑到旧书店,幸好那本书还在,不禁大喜。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打开书,读着书中的那些诗呵,胜过一顿美餐。其中有一首《骆驼》,虽然已过去半个多世纪,至今还记忆犹新:"骆驼,你沙漠的船/你有生命的帆在黑暗中,你昂首天外/引导着旅行者/走向生命的彼岸。"
后来,我上了初中,还是喜欢读书,特别喜欢读古典名著中的那些诗词。"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不是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冯梦龙《警世通言》)初二时写了一篇作文《扫墓去》,也许是为了鼓励我吧,老师破天荒地给了一百分。这红红的一百分,像一团火,在我的血液里燃烧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从来也没有熄灭过。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学期的期中考试,因为作文跑题,语文考试只得了六十五分。这让我羞愧难当。恰逢窗外校园里春雨绵绵,不禁吟出了我平生的第一首诗:"春雨潇潇落,奈我心中恶。落第之人羞,烦见乡里客"。这件事,这首诗,我一辈子忘不了。
我说这些事,并非扯得太远。我们的国家是诗歌的国度,我们的民族是诗歌的民族。我们从接受启蒙教育开始,从识字开始,就离不开诗歌。凡有人群处,必有诗歌;凡有人群处,必有读诗、爱诗、写诗之人。我自己也是从接受启蒙教育开始,就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读诗写诗是我的生活状态,也是我的生活方式。诗歌是我的根,我的魂。因此,当我看到某些专家、某些导师、某些权威人士,提出"诗歌是小众的,不是大众的"理论之时,先是惊讶,谔然,继而感到不可思议。按此说来,诗歌从来不属于市井人家,不属于草根之人,只属于那些象牙塔里的所谓高雅之士。我如失魂落魄一般,仿佛信奉了大半生的圣殿轰然倒塌,仿佛热恋了几十年的情人,被人硬生生从怀里掠走,仿佛支撑着精神世界的脊梁被人血淋淋地剜去,从肉体到精神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我不知道,提出这种理论和观点的权威人士是否还记得,诗歌从那里来?诗歌的家和源头在哪里?众所周知,《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诗经从内容上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风》是周代各地的歌谣,《雅》是周人的正声雅乐,《颂》是周王庭和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其中《风》是诗经的精华所在。所谓风,实际上就是民间歌谣,就是流传于民间的民歌。即是说,民谣和民歌,是最早的诗,是诗的源头。再从《诗经》所表现的内容看,不但反映了劳动与爱情、战争与徭役、压迫与反抗,而且反映了风俗与婚姻、祭祖与宴会,甚至天象、地貌、动物、植物等方方面面,是周代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能够反映如此丰富广阔的社会民俗自然等各方面的内容,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没有广泛的民间参与,是不可能做到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睢》。这样优美的诗句,具有明显的民歌风格。记得有位名家说过,船夫们"嗨唷嗨唷″的号子,是最早的诗的雏形(大意)。国学大师王国维还就诗歌的不同流派,做了进一步的划分和阐述。他认为,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是《诗经》,浪漫主义诗歌的源头是《楚辞》。他还认为,厚重的北方是现实主义诗歌的发祥地,灵秀的南方是浪漫主义诗歌的发祥地。无论诗经还是楚辞,都深深植根于当地的民谣民歌之中。可见,诗歌不仅从民间来,从劳动中来,而且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地域风格。民间是诗歌的家,劳动号子是最初的诗歌的雏形。如果说诗歌是小众的,不是大众的,真不是大众的,真不知道诗歌从何而来?让诗歌何以为家!
诗歌从民间来,从劳动中来。诗歌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经过漫长历史时光的不断发展和完善,又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认可和喜爱,广泛而久远的流传于民间之中。无论识字的、不识字的人们,都能脱口而出吟诵那些广泛传诵的名句。我的母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就是母亲在餐桌上对我进行的最早的启蒙教育。"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可见宋代柳永词在底层民间流传得多么广泛。时至今日,那些流传下来的千古名篇,依旧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不仅如此,几千年来,我国传统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精神,家国情怀,以及道德理念和崇尚自然的人文情怀,在广大人民群众中产生了广泛的共鸣,已经深深地融进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之中,成为我们这个民族核心价值观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份,并且代代相传。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到"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这些慷慨激昂的诗句所表现的民族精神和英雄情怀,一脉相承,激励了一代又一代英雄儿女!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写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他在诗中所表达的心忧天下的普世情怀,至今仍是诗歌创作中的一种至高的境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诗坛繁荣一时,涌现出了以北岛、舒婷、顾城为代表的一大批优秀诗人。那时候,一首好的诗歌出现,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誌铭"(北岛);"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舒婷)。这些代表性的名句,影响了整整一代人。诗歌可以是贝壳,是牧歌,是小桥流水;诗歌更是旗帜,号角和火把。古往今来的那些伟大诗人,往往就是那个时代的代言人。试问,"小众"的诗歌,怎么可能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广泛传诵,又怎么可能代代相传,成为铸造我们国家精神和民族情怀的重要组成部份呢?
现在,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借助网络传播形式而形成的各种文学群体如雨后春笋。这些文学群体中,又以诗歌群体为主。可以想象,全国有多少个诗歌群体,又有多少个诗歌爱好者,每天所创作的诗歌作品真可谓铺天盖地。他们不但创作各种风格的现代诗,而且创作各种体裁的近体诗词。这些近体诗词大都写得中规中距,严格按照传统的格律要求一丝不苟。这些诗歌的作者大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或是城市打工者,或是乡村农民,或是家庭主妇,或是工薪族人。他们读诗,爱诗,写诗。劳动之余,闲暇时刻,把诗歌作为他们的精神寄托,作为抒发情感、愉悦情怀的主要表达形式。他们对诗歌的热爱,敬畏和执着,令人敬佩,也令人感动。这种状况,不但是现代诗歌空前规模的大普及,也是近体诗词空前规模的大普及。有的专家、权威人士对这些普及作品不屑一顾,认为是诗歌的庸俗化,烂化。我个人认为,这是诗歌的真正回归,是诗歌在最广大群众中找到了自己的家。可以预见,随着诗歌的这种空前的大普及,必将产生引领诗歌潮流的伟大诗人,也必将产生以诗歌为主要表达形式的时代代言人。
现在,诗歌越来越向多元化的方向发展,既异彩纷呈,又千奇百怪。对此,有人惊喜,也有人担忧;有人为之庆幸,也有人为之悲哀。但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诗歌的发展主流是健康的,是向上的。人民群众是诗歌的家,时代和生活是诗歌的根。无论怎样多元化发展,诗歌的这两条最根本的性质是不可改变的。诗歌必将回归传统,回归自然,回归时代和现实生活。这种回归,是东西方文化大碰撞、大动荡、大融合之后的回归;是汲收了西方现代诗经典元素之后的回归;是"拿来主义"为我所用的回归;而不是一味地模仿西方,唯西方的马首是瞻。模仿只能矮化自己,是没有出路的。我们有理由相信,曾经创造唐风宋韵灿烂文化的中华民族,也必将创造出更加辉煌的诗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