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一”国际劳动节，按规定可以休五天。早在四月末，我就已经做了计划，节日期间要去谢老大的山庄住两天，原因一是疫情期间上班执勤都很累;二是前几天，我离婚了。虽然离婚早就是计划中的事儿，但心情还是不好，想去散散心。
四月三十号我就给谢老大打了电话，询问节日期间他那里人多不多，有没有住宿的地方。他回说目前还没有一个预定的，你来就是，正好也能有人陪他喝两盅。我就说一号我要执勤，是疫情期间仍在继续的执勤;二号打算多睡一会儿，再准备准备;三号去，五号回来。不想一号下午他又给我打来电话，说山庄突然住进了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独自一个人，很漂亮，还开了一辆宝马，看样子像个富婆。最后他开玩笑说，你更得来了，刚离婚，说不定跟这个女人能有一段艳遇。
我立即回说“梦想总是很丰满，现实总是很骨感”，又说我既然决定去了，有没有那个女人都得去。我装得波澜不惊，但谢老大突然给我提供的这个信息，还是让我觉到了“有趣”——这是一种上帝之手的编排吗?在疫情持续泛滥的大背景下，以前在节日期间人满为患的山庄清静寂寥，如今只住进一个可能是富婆的漂亮女人和一个刚离婚的男人，稍有想像力的人都会联想到可能会发生什么美妙的故事。但随即我就淡然一笑：这异想天开的毛病得改改了，怎么就会发生绯色故事了?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就算能够在不大的山庄住宿环境中碰面，但怎么搭讪?人家高冷会不会让我尴尬?两天时间一晃就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发生什么?最可能的结果反倒是，什么旖旎的故事都不会发生，任何想像都可能是竹篮打水。
但“想像”这东西很奇怪，明知道是实实在在的捕风捉影，却顽固地在心里形成一种期待，不断被自己否决，又尾大不掉地催生很有连续情节的画面。一号晚上，我在执勤的帐篷里胡乱想像，二号在家里赖床和准备东西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胡乱想像，想着这两个晚上她独自一人在那里，明天我的出现又会让她怎么样。我在自嘲地摇头和被想像牵扯中打发掉了一个半白昼和两夜的时间，三号一大早就开着那辆老旧的别克，去赴那个可能根本没有故事却期待有故事发生的单方面“约会”了。
刚离婚的人可能都这样。我想。
路上一切如常。这种“如常”指的是三个月以前，还没有针对疫情采取封堵措施那时候。封堵之后几乎一切都是停顿的，特别是交通，路上街上很少有车辆行人。高兴的是那些麻雀，可以放心大胆地飞起落下，好像世界已经属于它们。今天，我们又把世界抢回来了?应该还没有，我突然意识到今天的“如常”其实并不能真的“如常”，这只是表面——疫情的没完没了总让我立即想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含义。
世界的背景和自身的遭遇，突然让我的心情又郁郁起来，加之开车必须集中注意力，所以那个女人暂时被我忘记了。直到两个小时后，车拐进向山庄进发的路上，我才又想起马上，一段已经有主人公的故事会怎么开场和延续。会是艳遇吗?我期望是，又期望不是。期望是，是因为有了主人公却没故事，那将很无趣;期望不是，是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任何故事只要置身进去，就不会只有美妙，弄不好那将是另一种生活的陷阱，让人后悔自寻烦恼。
五十余年的生活经验和自身眼下的遭遇，一再让我体味着如履薄冰的含义，比如结婚时想不到将来会离婚，平静的日子里想不到会发生举世蔓延的疫情。如今我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结果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我透过前挡风玻璃向天上看了一眼，心说老天你真逗，设计出这样一种情境到底想干嘛?
二、
谢老大是我结交了三十年的朋友，他的山庄建在依山傍水的所在，离他的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山庄的规模不大，有一处十余个雅间的饭店，和一排只有五个标准间的客房。以前有人来旅游，都是早早地来，登山摇船，中午吃过农家饭，下午就回程了，在此住宿的并不多。只有假期长些的时候，客房才真正有作用。这次疫情一起，政府规定不许有聚集，人们都习惯了居家，山庄生意在封堵期间是完全停止的。到了现在，虽然基本放开，但当地政府仍有封山要求，人们继续习惯居家，连城里的饭店都不如以前，谢老大的山庄生意寡淡当然更在情理之中了。
上午十点多，我到了地方。饭店与客房之间的停车场上果然冷清，只停着那辆宝马，现在又多了我这辆老旧的别克。我猜想谢老大夫妇这时候应该在饭店忙碌，就背了包直接向饭店走去。可能是看见了有车来或是听到了动静，谢老大的媳妇李元已经出来迎接，对我说：“我还是先给你安排一下住处吧。”
我站住，待她到了近前，就随着她向客房走去，并说只待两天，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个包里简单的用具都有了。她侧过脸打量了我一下，说：“没看出离婚对你有啥打击啊，倒显得年轻了。”
我一怔：“不能吧?这段时间既上班又执勤，还把老婆弄丢了，都感到焦头烂额了，你居然说我变年轻了?”
李元点点头：“我觉得你真变年轻了，刚才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你离婚之后轻松下来，精神焕发了呢。”
我淡淡一笑：“好吧，我确信你这不是恭维，尽管很颠覆自然规律。”
“怎么说?”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笑笑：“刚才不是说了么?现在我们经常连礼拜天都上班，说是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晚上还经常要执勤，再加上刚离婚，本应该十分憔悴才是，你却说我年轻了，这不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是什么?”
李元又看了我一眼：“确实有违自然规律，可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仅没显出憔悴来，还确实变年轻了。”
我再次一怔，突然觉悟到了什么，可我不想说出来，也很难在瞬间就集合出明确含义的词句来表达，就含糊地说：“反正我自己没发现，也没感觉，兴许身心劳累触动了哪个基因，让我返老还童了也说不定。”
说着话，我们走进了客房的院子。普通农家院的结构，五间正房是住人的，两侧是厢房，都设置成了客厅，里面有沙发茶几。不大的院子里栽种了花草。由于院子里能营造小气候的缘故，月季已经冒出了花骨朵，百日草和格桑花正郁郁葱葱。我注意到了每间房门都关着，那个女人住的是哪间?
在院中站住，李元面对着我：“我先跟你说个事儿。老大跟你说了吧，一号那天，尚梅就住进来了。她是我闺蜜。”
我一怔：“闺蜜?可老大跟我说的时候，听话音，他不认识这个女人啊?”
李元一笑：“他那是吊你胃口呢。不过以前，老大确实不认识尚梅这个人，连我都跟她好久没联系了。说是闺蜜，是因为我们既是同学，还在一起打过工，曾经是好姐妹。”
我点点头：“那好像就称不上是闺蜜，印象中，闺蜜应该一直有联系，经常一起逛街的。”
说着，我又扫视了那些房门一眼，压低了声音：“她不在这里吗?我们这么说话，她听不见?”
李元回身看了一眼饭店那边：“她在那边给我帮厨呢。我先带你来这边，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和她住隔壁，还是分开一段距离?”
我不解：“征求我的意见?你应该先征求她的意见吧?”
李元一笑：“征求过了，尚梅说客随主便，我们怎么安排怎么是。”
我突然来了兴趣：“哦，这个人，倒是很随和的呀。”
李元点点头：“也是因为，你来之前，我已经向她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人很正直，又博学多才，淡泊名利，属于大隐隐于市类的人物。反正把你介绍得很全面了，连性格秉性都说了。她就说，那很好啊，如果那个马先生很随和，正好我们可以说说话呢，要不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忒没意思。”
我心中一敞，顿感到来前所有的疑虑都是庸人自扰，并同时感到故事怎么开场原来很容易。虽然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会充斥进什么内容，但是即将到来的开场就很值得期待了。便说：“那我也应该客随主便，你看着安排吧。”
李元一笑：“那就安排你们住隔壁，东头这两间，光线好，离客厅也近些。”
我点头表示同意。李元就打开了第二间客房。我们进去，里面大床、卫生间、橱柜、电视一应俱全。我把背包扔到床上，洗过脸，然后对李元说：“那你，是不是也对我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叫尚梅，是吧?”
李元诡秘地一笑：“我觉得，尚梅的情况，还是你亲自去了解吧。你也该知道，女人很忌讳别人随便暴露她的隐私，尤其是朋友或者闺蜜在背后乱说，弄不好都能绝交。”
我点点头：“明白。”心里立即觉悟到，李元能对尚梅全面介绍我的情况，那是闺蜜之间的无话不谈，但她真的不能把尚梅的情况也合盘介绍给我，她不能“出卖”朋友。她有这样的操守。另外从刚才李元对住处的安排上，我已经揣测到，谢老大和李元可能基于这场天赐一般的风云际会有什么谋划，比如对天作之合推波助澜什么的，所以李元应该对尚梅说了不少我的好话，我自认她也说不出我的坏话来，就很庆幸这倒能省去我不少口舌。
“那就这样了呗。你是想在这里休息，还是也到前面去，认识一下尚梅?”李元问。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老大呢?他也在前面?”
“他出去到镇上买东西了，说今天晚上吃烧烤。”
我“哦”了一声，心想不去见尚梅，而是在这里休息，会让尚梅觉得我很难接近，就说：“那我也到前面去吧，帮不了大忙就帮小忙。”
三、
李元一笑，率先走出了房门。我跟在后面，穿过停车场，走进饭店，李元带着我直奔厨房。进门就看见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很苗条的女人正在摆拼盘，见我们进来，她正身迎视。我眼前的她短发、细眉、大眼、瓜子脸，细腰高胸，果然很漂亮。我冲她点点头，她脸色微微一红，抬起双手赧然看了看。李元急忙说：“你看尚梅占着手呢，你们就别握手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家老大的好朋友，马先生;这位是我的闺蜜，尚梅。”
我见尚梅又抬起手来看，就对李元笑道：“你看你这么介绍，按照习惯动作，还是应该握手，弄得尚女士都手足无措了。”
李元笑看着尚梅：“那你去洗洗手?把规定动作完成了?”
我急忙摆手：“算了，相逢就是缘，哪儿那么多繁文缛节?”
说完我扫视了一下厨房：“我能干些什么?”
李元四下看看：“还真没有你能干的。中午咱们是铁锅炖，荤的是排骨小鸡鱼头，素的是咱家各种菜。你们下酒的拼盘野菜什么的，尚梅都弄好了。往下还真没什么活儿了，就等老大回来中午开饭了。”
我突然想起谢小虎来，他是谢老大三十多岁时才有的儿子，就问：“小虎呢?大学还没开学吧?”
李元回：“没呢，自打放寒假，一直没开学，说是要远程考试，远程答辩。现在在村子家里准备论文呢。”
尚梅搭话：“唉，这场疫情啊，把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我点点头：“是呗。往小了说是改变了每个人，往大了说是改变了全世界。”
李元看了看我和尚梅：“这么大的课题，你们俩在这里谈论不合适吧?反正活儿也干差不多了，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要不你们先回去?唠嗑也行，休息也行，这里我来收尾吧。”
尚梅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洗手池那里洗手。我也觉得，眼下还真的只有李元的安排才合理，就说了一句“好吧”，率先走出了厨房，来到外面站在门口。片刻后尚梅也出来了，站在我身边，看着对面的山说：“这里真好。”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侧脸更显俏丽。然后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前面的山，说：“这里当然好，可是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山民不觉得好，出去难，进来也难。以前是路不好走，如今是路远。风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熟视无睹了。说这里好的，大多是城里人，却总是遗憾来过之后还得回去。”
“是啊。”尚梅点点头，转头看向厨房，“可是也有例外，李元就是城里人，当年毅然决然离婚，毅然决然跟了谢老大。当初我们以为，她会很快受不了，还得逃出来，谁能想到十年了，她已经乐在其中了。”
我也看了厨房一眼，然后示意尚梅走向客房，脑海中顺着尚梅的话题充盈着谢老大两口子的往事。当年老大带着一帮乡亲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李元是工地附近小饭店的老板。老大有时到那里吃饭，两个人就熟了。当时李元的婚姻面临着严重危机，丈夫不学好，在外面养小的;老大却是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所以当初两个人的关系就是熟，顶多是互相赞赏。老大赞赏李元的勤快能干，心灵手巧;李元赞赏老大的英俊魁梧，憨厚朴实，谈吐不凡，大学漏子嘛。然后很巧的，老大媳妇不幸得了一场重病，医治不及时，没了，李元也就很快离了婚，先问了老大要不要她，这需要勇气啊。而老大虽然很喜欢李元，却也担心一个城里人跟他回农村受得了受不了，虎头蛇尾就不好了。李元当时就说，她已经对城里的生活深恶痛绝了，什么都是程式化，人际关系假惺惺，总觉得到处都是乌烟瘴气，所以她非常渴望能有一处世外桃源，守着一个互相爱的人，每日粗茶淡饭也在所不惜。何况开了山庄，生活还不至于那么拮据呢。老大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带着李元回来了，心想顶多耽误两年时间，实在不行还出去打工。后来是李元出乎他意料的表现，让他彻底感动了。老大比李元大八岁，李元不在乎;儿子不是李元的，李元却视同己出。一晃就到了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