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知道金背巷出过许多美女和能工巧匠,还知道金背巷无论解放前或解放后,都曾有过悠扬的粤乐声。但与粤曲和粤剧有关的人和事,除了琴师陆百一外,却鲜为人知。
这得先从金背巷的李盛业堂说起。李盛业堂第一代是清末从广东省南海县迁移而来的。因南海县紧邻粤剧的发源地顺德,所以南海人都喜欢粤曲和粤剧,南海县除了有多个专业或业余的粤剧团外,民间还拥有许多私伙局,那私伙局就是粤曲粤剧票友活动的组织。第一代李盛业堂的人和事无从考究,笔者只从李盛业堂第二代人讲起。
李盛业堂是金背巷一民宅名,位于巷头,泥砖陶瓦,虽远远比不上北京的四合院,但也有三套房(中间一厅一左一右二房另加一厨为一套)三个天井。三套房的檐阶即走廊。走廊贯通三套房三个天井,其中还经过三个门楼。走进金背巷,人们首先听闻到的是李盛业堂里飘出来的广东音乐声。其中便有一首广东音乐叫《连环扣》。不少街坊邻里都打趣道,李盛业堂的房屋设置,也酷似连环扣,一房扣一房,一门楼扣一门楼,一天井扣一天井,令初访者如入迷宫。我的故事便从民国讲到解放后。
话说李盛业堂第二代人有不同父母的三兄弟四姐妹。但他们都是南海李氏后代。三兄弟按南海李氏宗祠排辈分别叫二哥、七哥和八哥。二哥善拉高胡,七哥善吹竹笛,八哥善拨秦琴。按广东人演奏广东音乐得有五架头的习惯,就是得有高胡、中胡、扬琴、秦琴和笛子,但李盛业堂兄弟仅得其中三架头,不过也勉强能凑合成一支小乐队,还演奏得有板有眼。他们常常在大门口外的小地坪玩乐器,常常吸引众多的街坊邻里和过路人驻足相观看。
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解放前金背巷有一名人叫陈敬波,时任北流中学老师。陈敬波要比李氏三兄弟大约十岁左右,身材矮胖,长年戴眼镜,显得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陈敬波在1926年之前曾随李明瑞、俞作豫参加过北伐,先后任营、团、师军需主任。1930年还参加过龙州起义,任红七军、红八军总指挥部军需处长。这位革命军人出身的中学老师也常观看李氏三兄弟演奏广东音乐,并经常笑称秃头的拉高胡的李二哥为蒋光头,吹竹笛的留长发并使用发夹的李七哥为女人婆,弹拨秦琴的每个巴掌有六个手指的李八哥为“六指琴魔”,引得围观者大笑不止。因陈敬波当过北伐军和红七、红八军的军需官,后来又在北流县最高学府北中当过老师,解放后还被调任北流县人民政府建设科工作,是创办北流农场、大容山林场的功臣,所以李氏三兄弟任其调侃,敢怒而不敢言。不过陈敬波也有让李氏三兄弟敬畏之处,就是他能指出他们奏哪首广东音乐该用正线,哪首广东音乐该用反线。并指出奏“南音”时二哥的高胡应改用低胡或椰胡。还给李氏三兄弟讲了广东音乐《饿马摇铃》的典故……甚至兴致一来,还接过二哥手中的高胡,手法娴熟地拉上两曲。这让李二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当时弹扬琴的琴师陆百一尚未搬进金背巷来住,否则金背巷便真正拥有演奏广东音乐的五架头。其实人们有所不知,当年陈敬波参加北伐军时曾在百忙中抽空到广州的“陈家祠”和“八和会馆”(都是粤剧人的圣地)学过头架(即高胡),让人们始料不及……
陈敬波评价李氏三兄弟演奏广东音乐虽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水平不低,在陵城镇也算二、三流的乐队。但陈敬波又评价李氏四姐妹中的小妹李祖馨唱腔一流,还评价嫁到金背巷叶家的隆盛乡原粤剧花旦章芳林演技一流,她们在陵城镇都算个角儿。陈敬波住巷尾,章芳林住巷中,陈敬波于是便隔三差五带章芳林到巷头的李氏三兄弟家去唱梆黄,陈敬波自任头架(高胡),让李二哥拉中胡。在此之前,李氏三兄弟几乎没伴奏过梆黄,只会奏小曲(即广东音乐)。陈敬波可谓李氏三兄弟的良师益友,让他们慢慢学会伴奏梆黄了。
说起李家小妹李祖馨,那是八哥的同父异母妹妹。
李祖馨的母亲叫六婆,跛了一只右脚,但双手非常灵巧,纳得一双好布鞋。她做的布鞋,鞋底是用白布碎做的,而鞋帮外层是黑布做的,里层却又是白布做的。鞋底用锥子纳得密密实实,鞋帮用针线缝得错落有致。因为黑白分明,人们穿着这样的布鞋就像脚下有一双燕子在贴着地面低低飞行。
跛脚六婆做的布鞋让人穿着觉得美观大方,结实舒适,上门来订做布鞋的人不少。陵城粤剧团的团长卢宏业便是其中的一位顾客。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卢宏业看中的不是跛脚六婆的布鞋,而是跛脚六婆的女儿李祖馨。
当时李祖馨芳龄一十八岁,长得如花似玉。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却偏爱唱粤曲,并且无师自通,每天没事干便依依呀呀唱一些粤剧手抄本的粤曲,还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声情并茂……
就这样,卢宏业团长在金背巷这座连环扣的泥砖陶瓦房子里,不仅买到了货真价实的好布鞋,还邀请到声色艺俱佳的李祖馨参加他的粤剧团。
李祖馨不负恩师栽培,在她参加陵城粤剧团的首场演出古装粤剧《十五贯》一戏中,饰演苏戌娟一角而一夜爆红。这一匹粤曲黑马后来还出演了古装粤剧《打面缸》、《宝莲灯》和现代粤剧《中秋之夜》……一时间红遍陵城。
有一次卢宏业带领陵城粤剧团到贵县为解放军某部慰问演出大型古装粤剧《十五贯》。演苏戌娟的李祖馨演罢戏正卸妆,突然发现化妆镜上出现一个手捧鲜花、腰挎手枪的军人身影。苏戌娟被吓得半死。原来是驻扎贵县的解放军某部的一位年轻军官,叫杨闯,在看戏的过程中爱上了美丽善良又蒙受冤屈的苏戌娟,竟不顾一切冲上后台去求爱。
“兵哥哥,你这是干什么?”苏戌娟惊魂未定。
“我要与你交朋友!”英俊的青年军官说。
“我视每位观众、每位戏迷都是朋友。”苏戌娟变得镇定了些说。
“我不同。”青年军官拍拍腰挎的手枪说,“我能保护你免受糊涂县官过于执的欺负!”
“那是在演戏!”
“但我不是在演戏,我要当你现实生活中的护花使者!”
青年军官杨闯的纯朴与直率,勇敢与热烈,终于赢得了艾艾少女的芳心,后来那“英雄”终于夺得美人归。这可算是一个另类样式的“柳堡的故事”了。
在此之前,李祖馨一直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演“况钟”的卢宏业身上,一直耐心地等待“况钟”的爱情表白。但“况钟”一直忙于“破案”,还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才会在那一晚的演出中“大意失荆州”,让那当兵的如愿以偿。卢宏业始料未及,捶胸顿足,仰天长叹,懊悔不已。
不过正如一位外国先哲所说,仁慈的上帝在关上你的一扇门时,却在另外的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卢宏业在剧团后来排演歌剧《刘三姐》的过程中,遇到扮演刘三姐的新人任小乔。俩人一见钟情,最后喜结连理。
以上是金背巷李盛业堂第二代人的故事。至于第三代人的故事,不得不提“蒋光头”李二哥的儿子李大浪。
李大浪小时家贫,母亲常常买不起飞(两广人称戏票为飞),她便通过戏院的门缝或窗缝往舞台看戏。儿子两三岁时,她还经常用背带把儿子捆绑在背上去看戏。儿子睡得正憇时,母亲看戏也看得正憇,腰酸腿麻的全然不觉。母亲有时还乘着观众秩序混乱混进场去白看戏(两广人谓“搏大力”)。李大浪开始随母亲看戏时已有三、四岁了,对舞台上那些身着大袍大甲头插雉翎的大花脸角色非常害怕,往往一见到那些角色粉墨登台,便吓得屁滚尿流,便要躲在母亲的膝下,直到那些角色先后退场。
到了八、九岁,跟母亲看的戏多了,李大浪在母亲的影响下也喜欢看粤剧了。不但喜欢看粤剧,还喜欢学演粤剧。不过,尽属胡闹,即童年小伙伴凑在一起摹仿舞台上所看过的演出情景,学着演戏。虽属胡闹,不少戏剧人物倒也演得惟妙惟肖,常常让大人们忍俊不禁。他们演戏时用各种色纸和旧报纸做成戏服及帽子,用两条修长的竹篾做成雉鸡尾(即雉翎),用竹片或木棍做成刀枪。那纸做的衣服和帽子,他们竟然懂得用废弃的香烟盒子那层包装用的锡纸做成装饰的亮片点缀其上,让衣帽闪闪发光,份外夺目。
李大浪还从小耳闻目睹他父亲与七叔八叔玩二胡、吹竹笛和弹奏琴,还听他姑姑李祖馨唱粤曲,看他姑姑李祖馨演粤剧,耳濡目染,也爱上了粤曲。长大后李大浪做了一名中学老师,并做了学校的文艺队的指导老师。
在此之前,金背巷与粤曲有缘的陈敬波、陆百一、李氏三兄弟和章芳林都先后去世了。金背巷渐渐变得静悄悄的。虽然李大浪也娶得北流县粤剧团一花旦演员吕小苏为妻,但夫妻二人只偶尔在小家庭里的茶余饭后玩玩“妇唱夫随”而已。值得一提的倒是1986年李大浪与吕小苏携两个孩子参加过北流县首届家庭文艺晚会并获奖了。其中便有一个调寄“娱乐昇平”的粤剧演唱节目《红娘新唱》,歌谱还是吕小苏冒昧写信给此曲的原唱——广东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卢秋萍索取的。此节目由李大浪操高胡,吕小苏唱曲,俩小孩用碰铃叮板,十分精彩,赢得观众一片热烈的掌声……
李大浪老师退休后,应一些乐友的迫切要求,带头组织成立了一个粤曲私伙局“容山粤乐社”,并从开始的八、九个人发展到现在的三十多人。不仅有吹拉弹的,还有唱的。不仅有男的,还有女的。其中还有原隆盛乡粤剧花旦章芳林的儿子叶小生。他们不仅在城区公园里活动,还下乡为农民演出,他们不仅上大容山为林场职工慰问演出,还进养老院为住院老人慰问演出……为此自治区文化厅授予容山粤乐社“广西文化厅优秀惠民演出队”的光荣称号。
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发生了一件冏事,差点砸了容山粤乐社的招牌。
原来容山粤乐社新来一叫王林的唢呐手。此人非但会吹奏唢呐,还善演唱粤曲。
有一次,王林在荔枝公园唱粤剧艺术大师、“慈善伶王”新马师曾原唱的粤曲《盲仔断肠歌》,唱得声情并茂,引发围观者许多唏嘘声,甚至有人伤心掉下眼泪来。
王林唱道:“……边个好心哩,打救呢个盲人。福心更善心,救苦又救贫。望求做点好心,打救我贫共困。保佑你地生意亨通,一本赚万金。保佑你长年富贵都越舍还越有。我自叹终生不幸,真感激各位大贵人。”
因王林眯缝着眼睛唱,边唱边痛哭流涕,加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道具还使用了讨饭钵、打狗棍,观众真的以为他是乞讨的盲人,感动之余,纷纷慷慨解囊。社员们见状,却暗暗高兴,都以为是乐社创收的好办法,等以后攒够了钱,早日鸟枪换大炮,换个大音响……
谁知有个别有用心的小人向有关文化部门告状,说容山粤乐社有人在街上叫化,不配优秀惠民演出队的光荣称号。甚至有人揭发,说吹唢呐者做过“喃魔佬”(即乡村办丧礼时请的吹鼓手)……
李大浪面对有关文化部门的问责,只好诚恳检讨说,下不为例,以后决不会再演唱此粤曲节目,更不会收取观众的捐款……此事便了了。
容山粤乐社不愧自治区文化厅优秀惠民演出队的光荣称号,后来在全国荔枝之乡北流市的一次荔枝节庆祝活动中,向来自全国各地的嘉宾和游客奉献了一台精彩的粤曲演唱晚会节目。只见容山粤乐社的女歌手贝佩身着一袭大红连衣裙,款款登台,随即张开金嗓子,唱起了著名粤剧大师红线女曾获世界青年联欢节金奖的粤曲《荔枝颂》——
“卖荔枝!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入口甘美,齿颊留香世上稀……”
贝佩唱得声情并茂,唱罢谢幕时,台下观众掌声雷动。此时此刻,早已候在翼幕旁边的一位帅哥观众,不失时机地手捧一束鲜花快步走向人靓歌甜的贝佩……
便有观众在台下窃窃私语:“那位帅哥就是金背巷陈敬波的事业有成的曾孙子,他誓言一定要为振兴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而赞助容山粤乐社……”